慧心所说的,乃是铁剑书生马森培临死时的惨状,是以居然又被往事触及内心深处创痕,笑声顿止,突又大哭起来。
韦松惊慌失措,急急摇动她的手臂叫道:“师妹!师妹!师妹!”
慧心蓦地疾退两步,怒目指着韦松叱道:“欧阳珉,你这老贼!”
韦松摇手道:“师妹,你认错了,我是韦松,不是欧阳珉”
谁知慧心不待他说完,沉声暴喝道:“老匹夫,你还想抵赖,我跟你拼了!”说着呼地一掌,竟对韦松当胸劈来。
徐文兰瞥见韦松仍然屹立如故,不知闪避,骇然大惊,飞身抢了上去,叫道:“师妹!
快住手。”
呼叫声中,一条人影闪电般越过徐文兰,左手一拨韦松,右手斜划,‘蓬’然一声,卸去她的掌力,紧跟着发指连杨,分点慧心‘气门’、‘玄机”、‘华盖’三处穴道原来是百练羽士。
慧心掌势受滞,更加勃然大怒,娇躯急拧,原地疾转两匝,竟将百练羽士的三缕指风闪开,娇叱一声,抡掌又扑了上来。
百练羽土似乎被她的深湛武技吃了一惊,大袖飞卷,左拂右格,虽然将她一轮狂攻挡住,脚下却倒退了一步。
神手头陀大叫道:“牛鼻子当心,这女娃儿手法,只怕是徐家一脉!”
百练羽士何尝看不出来,但他遽睹这种手法,心里却泛升起无数疑问,诸如:她怎会徐家手法?百忍师大是谁?少华山茹恨庵跟剑圣徐昌有何关系?
自从岳阳城中见到韦松,虽听他说过少华山百忍师太,但百练羽士和神手头陀却万不料百忍师太,就是当年的徐雪珠。
疑云丛生,于是只守不攻,慧心如疯似狂,双掌翻飞,抢扑不休,百练羽土从她的招式掌法之中,越加证实果与自己的猜疑相等。
他双掌一收,左脚斜踏半步,一式“霸王卸甲”,使慧心掌力落空,身法一变,突然易守为攻,大袖虎虎风生,一连十招,也是施展的徐家“连云掌”,毕竟慧心年轻,偶一失措,左手臂弯‘曲地’穴,已被扣住。
百练羽土迅即拍闭她的气门,韦松迎上前来,双手扶住,将她安放在木榻上,老道士长吁一声,举手抹抹额汗,叹道:“这孩子年纪轻轻,却身负如此精湛的绝世武学,他日成就,未可限量,可惜竟因连遭巨变,心志已迷,岂非上天好妒,何致如此!”
回头向徐文兰道:“姑娘请领路,贫道欲往骨灰塔一观究竟。”
神手头陀拍拍百练羽士肩头,道:“牛鼻子,既皈依三清,何必回绕往事情孽?你去吧!我和尚是走不动了。”
百练羽士也不回答,独自随着徐文兰,匆匆直奔后庵骨塔,徐文兰虽不知神手头陀话中含意,却直觉百练羽土的神色有些不对。
两人绕过崩塌的佛堂,一座小小石塔已呈现眼前,徐文兰刚要举手推门,百练羽士却拦住她道:“姑娘请回厢房,贫道自会进去。”
徐文兰躬身道;“姑姑曾中剧毒,遗体已难辨认,老前辈如须燃灯,火种油灯就在门后木几上。”
百练羽土点点头.眼中充满了莹莹泪光。
等到徐文兰去后,他才深深叹了一口气,举起颤抖的双手,“依呀”一声,推开塔下陈旧木门。
门开处,一股腐潮之气冲鼻而人。
塔中井无窗孔,黑沉沉有如一间地穴,百练羽士迈步而人,双腿已不禁颤抖。
他运集目力,怔立片刻,塔中情景,已清析可辨,只见那空荡荡的石室中,四周尽见封尘瓦罐,罐上各有纸笔,注明年月姓氏,靠内壁铺着一张床褥,想必是徐文兰新移进去的,褥上仰卧着一具女尼的尸体。
那尸体身形高矮,正是他多年前最熟悉的影子,可惜手面和五官,已经开始溃烂,阵阵腥气,散溢全室。
百练羽士静修多年,平时心静如水,七情六欲,已摒诸思维之外,但此时一眼触及那尸体的面部轮廓,心头却深深一震,两行热泪,滚滚直落。
他缓缓移动脚步,走到墙角下,好一会,才从喉中挤出一缕颤动的声音:“雪珠,雪珠!二十年来,你恨的是什么?爱的又是什么?”
百忍师太静静仰卧在黑暗中,自是永远也不会回答他的话了,腐肌毒水,却依然掩不住她那倔强而任性的神态。
百练羽士突然掩面吞声,屈腿跪在地上,喃喃又道:“雪珠,你争强一生,也未曾料到今天会这样孤独地躺在此地?你说‘永不再见’,这句话竟果成签语,可是,你又怎能尽怨世事跟蹉跎了你的雄心,你虽然寻获了失宝,练就了举世难敌的武功,但又挣得了什么?难道你要的,就是少华山二十年凄苦岁月?或是洞庭湖一战殒灭?我何忍在此时此地再责怪你,可是,一别竟成永诀,再逢已人神殊途,这情景,如果你换成了我,你又能不悲伤肠断么?雪珠!雪珠!你也未免太倔强了,二十年竟不使我再见你最后一面-一”
呢喃如蚊,泪落如雨.轻轻的低诉,已不能尽情吐露他心底的悲哀,只有点点泪珠,滴落襟前,仿佛将他深沉的追恨,冲洗去一丝丝,一点点!
“师父!”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轻呼,百练羽士蓦地一惊,霍然回顾,却见韦松站在塔门外,满脸泪痕,痴痴望着他。
百练现士好生诧讶,他自忖修为已臻上乘,百丈内落叶飞花,都难逃过自己耳目,不想韦松只是个失去武功的平凡人,竟已走到近处,尚未被自己查觉,唉!如非感伤太甚,这简直是不可能的。
他惊然收敛起破碎的心神,借着起身之际,迅速地拭去了泪痕,漫声道:“你不在厢房中看顾伤者,又到这儿来则甚?”
韦松堕泪道:“松儿-一特来看看姑姑-一”
百练羽士幽幽一叹,道:“唉!她已经去了极乐世界,自在逍遥,强似你我,还在红尘中受苦受罪-一”
口里虽如此说,语声却哽咽凄楚,闻之令人鼻酸。
韦松亦是性情中人,回想起在云崖之上,若非自己,百忍师太怎会仗义离山?若非自己,百忍师太更不会惨死在洞庭湖中,一切恶果,皆因自己而起,一念及此,更是悲从中来。
他缓缓移步走进了骨塔,朦胧泪眼中,几乎不能分辨任何东西,只觉那阴森森的石室中,到处都是百忍师太太的影子,才进塔门,便身不由己跪了下去,失声哭道:“姑姑!姑姑!是松儿害死了你老人家-一”
师徒两人在塔内黯然唏嘘,一个哭得凄惨欲绝,一个垂首饮泣,泪尽血随,一时间,几乎浑忘了前庵还有许多等候着的人。
过了许久,百练羽士才轻抚着爱徒肩头,凄声道;“孩子,别太难受了,死者已矣,你内功遽失,不宜哀伤过度。”
韦松拭泪起身,泣道“师父,咱们不能让她老人家长久露骨在这儿,松儿想快些盛殓,奉灵回到少华山,使她老人家重返居住了二十年的故居。”
百练羽上沉吟了一下,道:“她素性洒脱,并不拘于俗礼,依师父看,倒不如暂居此地,咱们需做的事正多,且待万毒教灭后,再为她奉灵返回少华,比较妥当!”
韦松道:‘松儿武功已失,师恩父仇,今生已无法报偿,如果师父见允,松儿想陪伴慧心师妹,奉灵前往少华山,从此,就在她老人家墓前尽孝守制-一”
百练羽士脸色一沉,道:“方今武林乱源已着,正该奋力图强才对,你怎说出这种丧气话来?”
韦松垂首道:“但是,松儿一身真气,已经-一”
百练羽士毅然道:“年轻人,些许挫折,焉能颓废,为师本有意携你揣返南岳,闭山静修.以度残年,但现在,连师父都改变了主意,人生百年,不过一死,孩子,要珍惜这短短岁月,能为武林尽一分力,就尽一分力量,你真气虽破,尚有双手双足,难道就甘心以残废自居了不成!”
韦松听了这番话,凛然出了一身冷汗,默默低下头去,不敢再说。
百练羽士带着他仍返前庵,其时,马梦真已替东方小虎包妥伤口,苗真和鲁克昌也掩妥残尸,大家都聚在东厢房中,正劝解抱头痛哭的东方莺儿姊弟。
韦松取出“返魂丹”。,喂了一粒给终南掌门铁拐婆婆,眷她解开穴道,百练现士便招集众人商议行止.依一班年轻人的意见,自是恨不得立即前往万毒教总坛,替死者复仇雪恨,但百练羽土独排众议,慨然说道;“万毒教恶迹昭彰,人神共愤,但他们能在短短时间中,一举制服六大门派,声势震撼中原武林,却绝不是侥幸的事,花月娘阴毒狡诈,欧阳双煞武功修为已经臻化境,如今又夺去‘碧罗秘册’,其势不可轻侮,何况,西漠半人檐迦耶弥态度暖昧,宇内一君康一苇又在岳阳阻近现身,武林中是福是祸,殊难预料,是以,在尚无绝对把握之前,不可轻举妄动。”
他语声停顿了一顿,包含深意的望望韦松,接着又道:“当前,我们应该做的,共有四件事:
“第一件:治疗伤者,调养疯癫之人,必须尽快寻到神手鬼医艾长青。
第二件;援救六大门派,摆脱万毒教**毒水控制,必须设法救出飞龙禅师。
第三件:联合武林,合力对付万毒教,必须分遣人手,同时进行,而且,要在合适的地方,设这一处联系的总枢,然后分邀武林各派,定期会聚共议行动。
第四件:营葬死者,并且立刻离开岳阳,因为今日万毒教匪败去,欧阳双煞决不会甘休,久居此地,难免为他们所乘,多造许多无辜杀孽。”
他的话声才完,神手头陀立即开口道:“不管你们计议什么?我和尚今天就动身,天涯海角,必要寻到龙涎石乳,使松儿恢复失去的功力,其他的事,和尚懒得多管。”
东方小虎忙道:“姐姐,我们也跟和尚伯伯去,为韦大哥寻求复功灵药。”
苗真和鲁克昌邑望一眼,一同起身道:“我二人愿意负责分赶各派,联系天下英雄,共同对付万毒教。”
马梦真拭泪说道:“晚辈有意潜入洞庭,一则援助飞龙禅师脱险,二则-一也要去君山,祭祭亡兄的孤墓-一”
徐文兰应声道:“好!马姑娘,我陪你一起去。”
韦松激动地道;“我-一我也去,我要去见见悔斐梅大哥”
百练羽士却摇摇头,道:“松儿和兰儿,都是万毒教最熟悉的人,不宜再人湖涉险,倒是马姑娘。从未与教匪们照过面,可以化名投靠万毒教,暗携‘返魂丹’,与梅斐联络,合力援助飞龙禅师出险。”
徐文兰道:“那么,兰儿愿意护送慧心妹妹,回返云崖,就便晋谒家师,请她老人家为武林出一分力。”
百练羽土道;“这样最好,令师独臂神尼正是得力好帮手,不能让她老在星子山享清福,应该辛苦她一趟了。”
说着,眉头一皱,又道:“不过,慧心遽遭惨变,心志已乱,单只你一个人,恐怕无法将她安全送到少华山,这却是一桩为难之事。”
忽然,一个苍劲的声音接口道:“道长不必担心,老身承蒙再世厚恩,这件事,就交给我老婆子好了。”
众人循声回顾,原来竟是终南掌门人铁拐婆婆,正从木榻上坐起身来。
百练羽士大喜,道:“慕容施主遣返终南,正是顺道,能得施主沿途呵护,贫道就放心了。”
铁拐婆婆起身与众人相见,感慨地道:“君山之上,一时失足,这些日子,恍如做了一场恶梦,各位不嫌老身倒行逆施,慨赐灵药,老身得脱苦海,这条残命,终南全派弟子,皆愿为武林重光,杀身报偿。”
众人连忙谦谢劝解,于是,又替慧心也解开穴道,慧心睁开眼来,仿佛早将先前之事都忘得一干二净,瞅着大家只是傻笑。
徐文兰上前执着她的手,柔声问:“师妹,咱们回云崖去,你愿意么?”
慧心愣愣地道:“云崖?云崖不是在云端里么?咱们怎么去?”
徐文兰含笑道:“你忘了灵猿巧巧了么?它会用吊篮接咱们上去,以后,咱们就在崖上竹林里谈天,逗大黑熊玩,好不好?”
慧心低低念着“巧巧”、“大黑熊”这些名字,脑中忽然灵光乍现,笑道:“对啊!竹林里有好多门路,我领你去看,只是,别被师父知道了-一”
忽然笑容又敛,霍地站起身来,道;“师父,师父,我要去找师父.问她什么时候准我蓄发?我要去问问她!”
徐文兰大惊,连忙将她按住,笑道:“别去!妹妹,她老人家已经睡了,不能去惊动她了!”
慧心一怔,道:“师父睡了?她不让我蓄发跟韦师兄去了么?她一定忘记了,昨天她还叫我别忙刺去头发,说是要再等三天,韦师兄就会来接我呢!”
韦松听了,心里一酸,泪水突又夺眶而出。
徐文兰安慰她道:“放心吧!只要你安安静静的,韦师兄就要来接你了-一”
慧心忽然嘴儿一抿,哭了起来,道:“可是,师父睡了,她老人家不会再醒了,我怎能离开她呢”
众人遽闻这话,个个热泪盈眶,都黯然垂下头去。
百练羽士喟叹一声,悄悄向徐文兰递个眼色,道:“兰儿,你和慕容前辈带她动身吧!
别让她看见你姑姑下葬时,又引发了疯性,此去见到令师,就请她同往云崖,咱们就以少华山云崖,作为联络聚首之处,以后接待之责,全交给你了。”
徐文兰含泪应了,当即跟铁拐婆婆慕容卿一左一右扶了慧心,辞别众人,先行离开了千佛庵。
韦松目送她们步出庵门,情不由已,举步也跟了过去,却被百练羽士拦住,道:“松儿,你要住哪里去?”
韦松咽硬道:“松儿去送送慧心师妹-一”
百练羽士摇头叹息道;“她才安静一些,你别去招惹她吧!男子汉,要提得起,放得下。”
韦松后退两步,热泪又遍布满睑,仰起泪脸道:“师父,求你老人家答应松儿,让松儿负责去寻艾老前辈,请他到云崖,为慧心师妹疗疾治病!”
百练羽士道:“寻找神手鬼医,自有为师负责,云崖已为我等聚首会议之处,你早晚总会见到她的。”
韦松道:“师父真以松儿为废人,不愿给一件事让松儿去做?”
百练羽士微笑道:“不!师父正要你去做一件最重要的事。”
韦松忙道:“一是什么事?你老人家快说!”
百练羽士携着他重又坐下,然后肃容道:“你不是说过,曾在老君山附近一处小镇上,因为身无旅费,却将母遗翡翠,典当银两,可有这回事?”
韦松急道;“正是,那日松地原要寻一家当铺,不料后来被一个身穿蓝衣的少年,用二百两银子押了去,曾约松儿三月之内,到东海去赎取。”
百练羽士含笑道:“那蓝衣少年不是告诉过你一首诗;家住飘渺白云间,万里烟波映彩帆,遗民早迭名和氏,三圣一家尽衣蓝?”
韦政连连点头,道:“一点也不错。”
百练羽士笑容忽然一敛,正色道;“等一会待掩葬了你姑姑,你就须即刻上路,携带银两,前往东海三圣岛,一则回取租传之物,二则奉请东海三圣,为武林一伸援手,师父料那蓝衣少年,必是三圣岛中人物,此去能否成功,就看你和他的缘份如何了。”
韦松听了,又惊又喜,忙道:“松儿一个人上路?”
百练羽土道;“东方姐弟和神手老前辈可以送你一程,但前往东海,却须你独自一人了。”
江南初冬,虽不如北地严寒,但霜雾笼罩,百景凋零,已不复有莺飞草长的碧绿风光。
钱塘江口,憋子门恻,这时候,正有男女老少四人,冒着寒风,仁立在岸边殷勤话别。
一条海船系靠在江边石淀上,舟上风帆桨橹,俱已准备端正,五名水手各执缆头,眼巴巴望着岸上四人,看来已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但,岸上老少四人,却似犹依依难舍,仍在低语不止。
其中一个水手望望天色,终于忍不住扬声叫道:“公子,天色不早了,再不起孩,等一会潮水退尽,就不容易驶出海去了。”
韦松回过头来,应了一声,含泪向神手头陀施礼,道;“松儿就此拜别,此行如能顺利,三月期内,一定设法赶回少华山云崖,老前辈和两位珍重了。”
神手头陀噙着两眶热泪,上前一步紧紧又拉住韦松的手,颤声道:“好孩子,放大胆去吧!能成固好,不能成千万不可勉强,三圣岛个老怪物向来不与中原武林往来,要是他们不肯,你就先行回来,待和尚找到龙涎石乳,替你恢复了武功,那时候,咱们揪也要把他们揪了来。”
东方小虎抱拳说道:“韦大哥,要不是道长嘱咐只许你一个人去,我我-一真想跟你一块儿-一”
他年纪甚小,心无城府,说了这几句话,自觉意犹难尽,但却含着两眶热泪,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韦松也不善辞令,千言万语拥塞心头,只能紧紧握着他的手,用力摇撼着道:“好兄弟!好兄弟!”
神手头陀忽然伸手挽了东方小虎笑道:“时间不早了,你有什么话要跟莺儿丫头说的,赶紧快说吧!小虎子和我先到那边柳树下等着。”径自拉着小虎子,退到数丈之外。
韦松心知自己和东方莺儿的婚事,徐文兰已经代禀过百练羽士,名份已定,只差未能行礼,但,神手头陀如此说,却使他不期然有些羞怯,俊脸登时胀得通红。
东方莺儿何尝不是一样心思,自从云崖疗伤,清醒之后,她是早已芳心默许,所以后来见到韦松,往往会腮泛桃花,这些日子同路东行,几乎不敢私下里和他说一句话,当此情景,越发娇羞不胜,直把一颗头,险些垂到胸前。
两人痴痴对立着,一时间,竟谁也没有开口。
海船上的水手们,瞧得十分不解,又扬声催促道:“公子,如果没有什么话说,就请早些登舟起碗啦!”
韦松闻声抬目,恰好东方莺儿也偷偷溜过来一瞥怯生生的目光,四道眼神一触,大家都心弦猛可一震。
最后,倒是东方莺儿先开了口,轻轻道:“海上风寒,公子要多保重身子!”
韦松轻叹一声,道:“谢谢姑娘,你和神手老前辈北行出关,北方气候寒冷,也须多多珍重。”
东方莺儿眼睛红红地强颜嫣然一笑,道:“老前辈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凡事不可强求,公于此去。务必随遇而安,千万不要触怒了人家。”
韦松点点头,道:“我知道,神手老前辈一番苦心,不惜万里关山,远走失外去寻那旷世难觅的东西,其实,唉!你们这番奔波,不去也罢!”
东方莺儿道;“公子身负血海深仇,双肩挑武林命脉,吉人天相,相信我们不会空手而返的。”
两人简单地谈到这里,水手们又在大声催促了,韦松黯然道;“莺姑娘,我-一我要去了!”
东方莺儿含泪点头.韦松顿了顿,暗自叹息一声,转身向船边走去。
水手们伸出跳板,接他登舟,立即撤缆拔篙,船身趁着潮水,缓缓向海口退去。
离岸将及三丈,东方莺儿忽然拔步追了上来,一扬手,掷出一件银光闪烁的东西,叫道:“公子留着这东西,不要失落了-一”
韦松伸手一接,接在掌中,摊开看时,原来却是东方异临终时所留那带练小银牌。
牌上余温犹存,仿佛尚留着一股少女特有的体香,字迹、龙纹、清晰依旧,他握住银牌,登时回忆起华山水窟、云崖孤坟,以及灼穴疗伤-一各种往事,不觉阵阵心酸,泪水簌簌而落。
泪眼模糊中,只见岸上的东方莺儿,犹自向他挥动着纤手,渐渐地,人影、江岸,已经越来越遥远了-一
船出鳖子门,海风加剧,浪潮汹涌,船身开始起伏颠笸。
韦松痴痴立在船舷边,也渐渐感到晕眩欲呕,他自从失去武功,身体已如常人,站在这从来乘坐过的海船上,自然有些支持不住。
船老大含笑道:“风浪大了,公子请到舱里歇歇吧。”
韦松一面应首,一面扶着板篷,钻进舱里,和衣靠在榻上,才觉心里翻腾得好些,那船老大十分殷勤,紧跟着送一壶茶水来,韦松便留住他问道:“此去蓝衣三岛,须走多久海程外?”
船老大嘿嘿笑道:“顺风顺浪,一日一夜差不多了,要是逆风,说不定要行三数天。”
韦松又道:“你这只船,去过蓝衣三岛没有?岛上风光如何?”
船老大神秘地耸耸肩,道:“沿海海船,没有不知道‘蓝衣三岛’的,但是,公子要问谁去过,只怕没有一个人答得上来。”
韦松微诧:“为什么?”
船老大道:“蓝衣三岛的人,向例不许舟船驶近三岛周围十里,他们从不到大陆来,也不许人踏上岛去,谁要是不相信,准被用麻袋装了,扔在海里喂鱼,前年刘拐子不信邪!独自驾了~艘小艇,偷偷溜进了蓝衣三岛,从此一去不回,据说他媳妇只在海边捡到一颗没有手足的尸体,头脸五官,都叫大鱼给啃得认不出来了。”
韦松骇然道“这么说,你又怎能送我到岛上去呢?”
船老大笑道;“这却不须公子烦心,咱们只消送你到岛外十里浮寨上,他们自会另用快船,接你到岛上去。”
韦松方才松了一口气,于是又问:“三圣岛的人,为什么要这样霸道?莫非他们暗中在岛上干着什么不法的勾当?”
船老大听了,连忙摇手道:“公子快别这样说,蓝衣三岛虽然规行极严,却是大大的好人,咱们沿海渔民百姓,谁不沾他们的光,严冬淡季,鱼虾无着,或是天旱荒年,蓝衣三岛大筐大篓的布施米麦,赈济钱财,公子爷,您老可千万不能冤枉了好人!”
那船老大唠叨半晌,又自去*舟干活,韦松吃用了些茶水,胃里翻腾,食难下咽,便独自躺在榻上出神。
从船老大口中,探知三圣岛的一鳞半爪,始终无法在他脑海里塑成轮廓,若说蓝衣三岛乃是遁世隐者,为什么对待偷入岛上的百姓,如此严刑峻法?好端端在名声之上,加上一层神秘的外衣?
若说三岛中都是冷面寡情的人,又为什么荒年施赈,泽被渔民,博得人**赞?
是什么原因,使三岛中人,发誓不履中土?假如蓝衣三岛决心与世隔绝,那么,他在老君山附近小镇上,遇见的蓝衣少年又是谁呢?
这样看来,蓝衣三岛必然蕴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们连往来海上的渔民百姓都不准踏上岛岸,又怎会同意一个陌生人的造访?如果,他们根本不许我踏上三岛,我又该怎么办呢?
这些事,越想越烦,加以船入大海,风浪汹涌,船身有如摇篮,他竟在不知不觉中,患然进了梦乡。
一睡醒来,时已黄昏。
韦松挣扎着爬起来,似觉晕眩和颠簸都减轻得多了,步出船舱,但见海平如镜,满天夕阳,光波粼粼,情调十分迷人。
船老大见他出舱,忙笑嘻嘻迎了上来,道:“方才准备好午饭,只因公子睡得正香,因此没敢惊动,不料一转眼天就黑了,午饭和晚饭,只好一并端上了。”
韦松笑道“不妨,我初次乘船,不耐风浪,到现在还不觉得饿哩!记得才出海口,风浪很大,怎的现在却这般平静?”
船老大道:“这就是公子洪福啦!晌午过后不久,天就变了,似这种顺风顺水天气,人冬之后实在难得遇到,要是再得一夜顺风,明日一早,就可以到了。”
韦松“哦”了一声,心里十分畅快,船老大替他搬来一张靠椅,当下就在舱面闲坐观看日落景致,一会儿,船家奉上晚饭,韦松忧闷略舒,也约略用了两碗。
这一夜,他躺在舱中,一则白天睡得太多,二则满腹心事,竟反复难以人睡。
直到丑刻已过,方才朦胧合眼,不多久,仿佛自己到了一处宽敞的大厅,厅上全用冰冷的青石砌成,四壁火炬通明,许多赤着上身,腰围虎皮的彪形大汉,跨着明晃晃的钢刀,正中三张虎皮交椅上,坐着三个白发银须的老人。
韦松暗自心惊,偷眼打量,只见厅前悬一巨匾,写着“三圣宫”几个斗金大字。
他讶忖道:原来船行快捷,已经抵达三圣岛了,那椅上三位老人,八成必是所谓“蓝衣三圣”了吧?
正在遐思,突听一个阴沉的声音唱道:“韦松,你好大的胆子,偷人三圣宫,擅闯三圣堂,依律该当死罪,你还有什么话说?”
韦松连忙抬头.不料对面虎皮交椅上,三个白发老人状似入定,个个垂目合眼,竟不知这话是哪一个问的。
忽然,一个彪形大汉走上前来,狠狠在他背上踢了一脚,叱道;“岛主问你的话,你怎的不快些回答?”
韦松忍着疼痛,连忙答道:“上启岛主,在下乃是有事特来贵岛拜会一位蓝衣少年,并不是有意触犯岛规。”
那三位老人仍然不闻不动,但方才阴沉的声音却又在耳边喝道:“你要找什么人?找他什么事?那人叫何名讳?与你什么关系?”
韦松骇然忖道:这岂不是武林至高秘学“传音入密”的神功么?于是,忙道:“那人曾在中原与在下不期而遇,用二百两银子,押存着在下一块祖传翡翠,当时曾约三月为期,在下特备银两来此赎取故物,只是,在下并不知道他叫何名讳。”
阴沉的声音厉叱道:“胡说,我蓝衣三岛门下,向来不人中土,你这小子既说不出他姓名,焉知他就是三岛中人?分明有意借词潜探本岛机密,居心叵测,来人呀,把他的头砍下来,身子和麻袋装了,丢在海里喂鱼!”
登时大步走过来四名大汉,各抓手足,一齐将他从地上抬了起来,向厅外便走。
韦松大叫道:“岛主客禀下情,那位少年姓名虽不知道,但他曾留下一首诗,诗中有一句话,是‘遗民早迭名和姓.三圣一家尽衣蓝’,难道这还不够证明他是三岛门下吗?”
厅上传来咯咯一阵大笑,阴沉的声音突然一变,笑道:“姓韦的,你再看看我们是谁?”
韦松猛然回顾,不觉大吃一惊,原来大厅上三个老人,一齐伸手向脸上一抹,刹时都变成了慧心。
他惊惶无度,失声叫道:“师妹,师妹,你何苦作弄我,快放我下来!”
三个慧心一齐扬眉,一齐张口,同声说道:“放你?哈!哪有那样简单,你忘记了,在云崖的时候,我怎样求你,那时你怎就没有丝毫怜惜之心?”
韦松黯然道:“师妹竟至今仍不谅我?那时候,为了东方姑娘疗伤之事,我已决心一死,自然只好辜负师妹一片真情了。”
三个慧心冷笑道:“既然决心一死,你现在为什么仍然偷活世上?嘿!你当咱们不知道,那时候,你一颗心里,只有东方莺儿和兰表妹,何曾把咱放在眼中.没的说,快推出去砍头。”
大汉应声举步,直出厅外,将韦松缚在一根短木桩上,解开衣领,准备行刑。
韦松神伤长叹,忖道:慧心师妹已经疯了,她如决心杀我,我亦死而无怨,只是不知她何以突然又做了三圣岛的岛主?这却难解。
才想到这里,慧心突又跟了出来,三个人围着木桩,一面大哭,一面手舞足蹈翩翩而舞,果然病态毕露。
韦松心里十分难过,不愿仰视,垂头偷偷堕泪不已,过了片刻,身边突然有人拍拍他的肩头,道:“松儿,男子汉,大丈夫,死就死吧,何必落泪!”
韦松听那语气不似慧心,猛抬头,却见神手头陀正含笑站在面前,连忙应道:“松儿无法完成任务,实觉愧对您老人家一番苦心,只因屈死海岛,壮志难酬,是以落下泪来。”
神手头陀笑道:“不要怕,你死之后,天下尚有奇能异士,可以为我行道锄奸,你武功已失,留在世上已经是废物一个,倒不如死了的好。”
说罢,哈哈大笑不止。
韦松见他全不以自己生死为念,反以嘻笑出之,不禁大感心灰意冷,垂头不再开口,暗中死念已决。
过了半晌,神手头陀笑声渐远,忽然“噗”地轻响,一件东西掷落地上,竟是母亲给他那块碧绿翡翠。
紧接着,一只脚迈进面前,一脚踏在翡翠之上,韦松霍然上望,竟是那不知姓名的蓝衣少年,正立在他近前,向他冷冷而笑。
韦松惊呼道;“呀!你果然是三圣岛的人,快还我翡翠。”
蓝衣少年不悄屑地耸耸肩头,冷冷道:“你是来赎这块翡翠吗?这块破东西,实际一分钱也不值,你却为它远远跑来送命,未免也大傻了!”
韦松道:“物件虽微,乃是家母所赐,自然要赎取回来。”
蓝衣少年道:“我特地以此设计,正是你来自投罗网,现在东西就在你面前,可笑你命都不保了,要它又有何用?”
韦松抗声道:“你和我素不相识,无怨无仇,为什么设这圈套,要害死我呢?”
蓝衣少年冷笑道:“你跟万毒教作对,就是跟我作对,我杀你自是千该万该!”
韦松吃惊道:“万毒教和你们三圣岛有何关系?”
蓝衣少年扬眉笑道:“实对你说吧!我不是别人,正是万毒教教主!说着,一掀蓝衫,扯去头上文士巾,露出一身女装和满头青丝。
韦松一见之下,机伶伶打个寒战,失声叫道:“啊!你是田秀贞!你是田秀贞!到现在我才明白-一”
田秀贞从怀里掏出一柄尖刀,狞笑说道:“现在知道,已经晚了,我在宏升客店时,本想杀了你,但又不忍下手,谁知道你这薄情寡义的负心人,见到真正的徐文兰,就把我这假冒的徐文兰忘得一千二净,几次三番反要害我,现在我先剖开你的心来,看看是什么东西做的!”
说着,手起刀落,一刀直向他心窝插了进去-一韦松大叫一声,从榻上一跃而起,惶然睁眼四顾,原来自己仍在海船舱中,那船老大正捧着一包衣物,直挺挺站在榻前发呆。
方才经历,竟是南柯一梦,回忆梦中情景,犹觉余悸不已,遍体冷汗。
他揉揉眼睛,诧异地问:“现在什么时候了?”
船老大道:“天色已将大亮,最多还有半个时辰,就可抵达蓝衣三岛浮寨,请公子更衣,准备过船。”
更衣?他茫然不解为何要更衣?目光扫过船老大手上包裹,竟是一套蓝色细布制成的短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