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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公堤 第二十章 所守不迁

范公堤 姞文 6539 2022-01-15 13:42

      第二十章 所守不迁

  范仲淹走到柜台后,柜台后是一包包封好的盐包,还算整齐地摞在货架上,包头封口贴条,盖着兴化县盐坊的红印,一排蓝字年月日前空着,留着支盐时填写。范仲淹看看最小包是六斤,其次九斤,之后还有部分十二斤的,也算想得周到。

  但是百姓们为什么要自己去买盐?一定是有原因的。范仲淹凝视着货架沉思,这个盐的气味……

  这时县丞王胡急匆匆地奔进来,大约是接到门子通报从哪儿赶过来的,跑得满头汗。杵在范仲淹面前,一边抬袖擦拭额头的汗珠,一边连声说:“大人有何吩咐叫下官过去就好,这大冷天的大人您亲自过来,下官委实过意不去……”

  正唠叨着,成温冲他努努嘴,王胡看见摊开的簿历,伸头瞄了几眼,额头的汗更多,但旋即理直气壮地解释道:“大人,这都是偏远地方的,还有些孤寡老弱不能动,懒怠来盐坊取盐的。衙门里的老规矩,这些咱家送盐上门,按月索钱。弟兄们跑得虽然辛苦,但没办法,计口配售么,多少人头就要有多少人的岁额……”

  “送盐上门?”范仲淹不露声色,淡淡反问道,“那送到的当场不能按印吗?”

  “这个,有时候是忘了,有的是一次去好几个地方簿历带着不便……”王胡结结巴巴地解释,求助地看了看成温。

  “大人,簿历上的手印有些是盐坊兄弟们自己按的,不过王县丞这样严格执行是为衙门好。最重要的是按人头把月额收上来,不然刁民们花样百出,借口外出、生病、路远,不想买盐的多了,那样定额完不成,影响大人,”话一出口,成温忙又改口说,“影响,影响朝廷岁收,影响国家大计啊!”

  新县令来前,成温特意四处打听了解了新上司,传闻中的范仲淹与几次见到的印象一样,好听的评价是胸怀广阔以天下为己任,不好听的评价则是好高骛远贪图虚名——成温以十六年的为吏经验,不相信真有人为国为民,也就是口上功夫罢——常说什么“君国以忠”“国家大计”“上安社稷”,只要抬出国家、朝廷、圣上的大帽子,他就会听。

  果然范仲淹闻言转过了身,灼灼目光望着两位下属。成温下意识地住口,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范仲淹双眼一眨不眨,连声音中都是愤怒:“弄虚作假自己按手印,持空籍按月勒索要钱,是为了国家大计?”

  王胡头上的汗像下雨,越擦越多。成温不动声色,心中疑惑,这位上司太特别,和前面七任县令太不一样!半晌,范仲淹指着墙角胡乱堆着的一堆农具、旧棉衣、锅碗瓢盆问道:“那这也是为国家大计?买不起盐的,就抄家抢东西!你们抢回这些,三文不值两文卖几个小钱,恐怕随意丢弃的都有,但那是百姓家赖以生活的救命家伙!”

  王胡和成温对望一眼,不吭声,怎么像他亲眼看到的一样!

  范仲淹想了想又问:“还有没有更狠的?这是家里有点东西抢过来的,那些家里什么都没有的,你们怎么对付?杖责?拘囚?”

  “那都是按规矩办事……”王胡辩解道,“岁额是泰州通判厅明文要求的,我们县里只是执行。刁民多啊,总不能不交盐钱就算了。那样你不交我也不交,最后都收不上来……”

  “你把人杖伤了,把人拘回大牢里,就能交出来了?”范仲淹质问,“就算是计口配售,那也是买盐卖盐,不是人头税!通判厅让你们一个人也不得少吗?岁额是按斤数计,我们县是要求不低于七十万斤对吧?那就想办法多卖点盐,让你们抄家、打人、抓人了吗?仅仅为买不起盐!”

  成温拉了拉王胡,两人识相地住口,看着愤怒的上司不敢再多说。王胡心中惴惴,其实“杖伤”算轻的,有两次还打死过人,要让这位新上司知道了,会怎么样?

  范仲淹走到柜台后,拿起一包盐拆开封头,往柜台上的秤盘中“哗”地一倒:“这种盐,你们让人来买?不买还不行,不买也要缴钱?”

  泥沙叮当,尘土飞扬,本该是洁白如雪的盐,像被来往行人踩得正在溶化,变成肮脏的泥浆色,盐粒混着灰泥和碎石,完全失去本来颜色,更有刺鼻的臭味弥漫。

  “就掺了一半泥沙,也只有五斤不到。”范仲淹面色铁青,“我猜,如果有买盐的百姓质问,你们多半还理直气壮甚至拳打脚踢,所以再不敢有人争这个盐的成色和分量!”

  “难得有批次盐,下官督察不力……”王胡回头冲着几个衙役发火,“这个盐谁验的?”七八个衙役胆战心惊地围在后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回答。

  “克扣多出来的盐呢?”范仲淹冷冷地问,“是转手给盐商,低价给盐铺,还是当凭由去换和色绢,甚至金银?”

  “这,这,下官不知道……”王胡颤抖着声音回答。这个新县令太厉害了,一步步讲得忒准!盐就是钱,什么都能换,小库房里堆着好几百匹和色绢,他是看到了吗?

  “大人,请移步衙门,容下官细禀。”成温忙跨上一步道。

  “你无非是说,如此千方百计赚来的黑心钱,并没有入王县丞自己的腰包。我猜,是衙门的动使钱?通判厅和泰州府也有份儿?或者往大里说,一部分放在岁额里多交了,对朝廷有益无害?”范仲淹抑制不住激动,“可是这样的钱,你们怎忍心用?民者,国之本也,为官为吏者,日日当思宽赋敛,爱百姓,存恤孤贫,方能为国固本。像你们这样苛收猛敛,待把百姓都盘剥尽了,大宋江山也就到头了!没有民,哪儿有国!你们这是在害朝廷!”

  范仲淹一口气说完,瞪视着两个下属,目光锋锐似刀。王胡浑身颤抖,张大了口呆呆的;成温皱眉沉思,欲言又止;两人的神情目光与身后衙役们的一样,满是茫然。“没有民,哪有国”,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那些刁民,不就该催该逼,就该敲打着勒令他们缴钱,就该防他们狡黠使坏?就这么逼着,还有不少户的盐钱收不上来呢!

  这种茫然震动了范仲淹。这些县吏,这些衙役,将县衙和县盐坊当成高高在上的衙门,将自己当作高人一等的“官儿”,与老百姓冷漠对立,一日日重复着欺压催逼的勾当,与城郭居民斗智斗勇,不惜将父老乡亲杖责拘役。却忘了自己从何处而来,忘了自己其实是百姓的一员,忘了没有县衙,兴化还是兴化,可没了人民,兴化什么都不是。

  “我不管衙门所谓的‘规矩’,不管前面的县令怎么说,”范仲淹只觉得痛心,“我当兴化县令一天,就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立刻,把所有抢来的家什动使通通归还,所有次盐撤换,所有盐包必须分量充足,通知已付讫盐额的城乡百姓来领能吃的盐。所有空籍一律销户,不许再强行勒索。设法通知逃走的乡民,让他们安心回家。”

  王胡唯唯答应着,然而犹豫地看看成温。范仲淹察觉到,皱了皱眉缓缓说道:“本官知道王县丞辛苦,尔先回家歇息,何时觉得歇好了,来找本官。”侧头对七八个衙役最前面的一个年轻人说:“蒋弘道,你这个攒典做了三年,盐坊的事情现在起由你负责。”

  “大人!”成温惊得叫出来。县丞是县令一人之下的朝廷官员,堂堂正八品,王胡而且是举人出身,正经考取授职的,在这个位置七年多,历经四任县令,并没犯什么了不得的过失,说回家就回家?

  “大人,小的不敢……”蒋弘道也惊得一愣,反应过来后急忙推辞,一边心中奇怪,范仲淹才上任几天,盐坊更是第一次来,自己恐怕就是集体参见新县令时见过一面吧,他居然一口叫得出姓名,知道他攒典当了三年,而且为什么挑中自己?只是因为刚才听到他讲杖责百姓,抢东西时没忍住不平之色,听到“没有民,哪儿有国”时若有所思吗?

  范仲淹温言道:“有何不敢?记住我刚才讲的话,永远把‘民’放在第一位,敦厚好生之德,推及不忍之心,你会是个好官。”

  蒋弘道只觉得瞬间热血上涌,一颗心“怦怦怦怦”跳得要跃出胸膛,年轻的面孔神彩焕发,只会讲:“是!大人,请大人放心!”

  之后短短一天时间,兴化县盐坊的面貌焕然一新:柜台后的盐包装得鼓鼓囊囊,散发着好闻的气味,带一点海水的咸涩,带一点海风的凉爽,走进殿堂耸耸鼻子,仿佛置身于海边;打开盐包,清白胜雪,晶莹剔透,一颗颗像宝石般闪亮。“六斤?喏,足足六斤秤头翘翘。”角落里堆放的杂物整理齐整,专设了一张案几,容居民按名字领取,蒋弘道亲自监督核对登记。原欠的买盐岁额钱怎么办?也只好仍旧欠着。那后面要是都不缴了怎么办?

  “取消盐额,听从民户任意多寡收买。”几天后,范仲淹亲笔写了告示,蒋弘道敲着铜锣告诉邻里乡亲:“毋致仍前减剋及别作色科敷民户。如有违戾去处,请人户越诉,将当职官具名奏劾,人吏重新决配。”

  成温负手立在围观的人群后,静静远观。“真的吗?”“以后不用缴岁额月额,买多少任意?”“还不许逼缴,碰到勒逼的可以告!”“不可能吧?有这种好事?”“新官上任三把火吧?”百姓们议论纷纷。

  “新来的范知县听说极厉害,在西溪做了不少事”“对啊,听说那边的亭户免了欠课,免了徭役,提了收纳钱还补了运费”“所以到兴化也是做好事”“听说要修捍海堰,一百八十里呢”“那会不会又喊我们交钱”“所以奇怪,不但不交钱反而把盐额免掉吗”“管他呢,反正说可以不缴也不买,就不买好了”“不过今早我去领这季盐,好得不得了哎,不比丁记和折博场差!分量还足,多给了我快一两”“我家里正没盐了,你的意思衙门盐坊的也不错?”“何止不错,真的好”“那去看看”“走,去看看”……

  真有百姓主动去盐坊?成温摇了摇头,只觉得不可思议。一转头,更加吃惊,另一个攒典王雀满头大汗,带着十来个捕快捆着几个犯人正大步往县衙走。王雀抓人不稀奇,问题是这几个犯人极其眼熟,丁记盐坊的!头一个是丁掌柜!成温愣了愣,连忙跟在了后面。

  丁掌柜鬓发凌乱一身松花绿缎袍皱皱巴巴,袍角还撕了一块,其他犯人有的鼻青脸肿有的头破血流,王雀和捕快们也好不到哪儿去,显然双方经过一番剧烈打斗。成温不奇怪丁记盐坊敢拒捕,而是奇怪怎么这么容易就抓来了?旁边就是折博场,两家同气连枝,那些士兵绝不会坐视不理丁记被抓,这也是丁记敢在兴化开铺的原因之一。

  “大人,您算得真准!”王雀胡乱擦着嘴角的血迹,笑嘻嘻地报告,“折博场今天没人!丁掌柜也正打扮好想出门呢,被咱家堵着了,这不都带来了!”

  成温恍然大悟,泰州的安抚使府今日大摆宴席过寿,请帖早几天送过来的,范仲淹昨天让蒸了一筐寿桃馍馍当寿礼,问他这个礼太轻了吧,他头也不抬只说“送过去就是”;结果不但礼轻,人不到,还乘机抄了相关的铺子!范仲淹的胆子太大,传闻张纶是他后台,但就是张纶自己也不敢轻易得罪淮南安抚使,那是正三品的大员,与转运使平起平坐有时还更强势啊!难道这位范大人还有什么其他来头?成温琢磨。

  丁掌柜昂然不惧,高喊:“冤枉!小的老老实实做生意,错在何处?”

  范仲淹笑了笑:“丁掌柜,还是我该喊你汪掌柜?”随手掷下一页文书:“你是汪安抚使的弟弟汪盛,从小过继丁家改了姓丁,丁盛这个名字是五岁之后用的。”

  “那又怎样?”丁掌柜不服气,“难道只因我原本姓汪,就不能做生意?王法里可没这条!”

  “你要是从此老老实实做了丁家人,靠自己做生意,谁来管你?”王雀插话说,“咱家去抓你之前当然都查清楚了。丁家、汪家长期来往密切,开盐坊的本钱是汪家给的,占地是汪家出面问县里要的,刘善人家负责供货是汪家谈好的,连每天的进出账目都要交到汪府由大管家审核,最后银子也是送过去由他们分。这生意根本是汪家在做,你只负责在铺子前出面,还真以为自己是掌柜啊?”

  “你胡说!”丁盛梗着脖子叫,不过声音已经小了很多,颤抖着,“胡说!”

  “我敢说当然就有证据,不过白告诉你一声。”王雀道,“正巧,户部和刑部刚出了明文敕令,你自己看。”说着一张黄纸丢在了丁掌柜的脚下。

  黄橙橙的敕令上赫然写着:“自今官司及官员,伎术,举人等,占买盐钞及越次给,及辙开茶盐铺者,杖一百,科徙二年,不以赦原。许人告,赏钱三十贯文。”王雀又抹了抹嘴角:“三十贯赏钱呢,能找多少证据!就是你这些铺子里的伙计,我告诉他们免罪再加赏钱,你说他们有没有证据?”

  丁盛面如死灰,仍旧硬挺着脖子叫道:“汪家不会由你们胡来的!你们这是在自寻死路!”

  范仲淹挥挥手,示意王雀将盐坊的犯人都带下去,远远还听见丁盛在叫:“找死!范仲淹你找死!安抚使你敢惹!你找死!”

  成温看着上司,欲言又止。范仲淹站起身,温言道:“成主簿是为我担心?还是为兴化县衙担心?御史台那里我已经送去了所有材料,汪大人的事自然有御史过问,包括折博场是存是留,等朝廷敕令。为官者,所守不迁,所施不私,清白而有德义,何用多惧?”

  原来他不是另有来头。“所守不迁,所施不私,清白而有德义……”成温不语,心中默默念诵。忽然觉得自己活了三十一岁像盲人,过去十六年在县衙为吏,就是盲人在暗夜行走。直到这一刻,一丝光亮撕开了浓厚的黑,眼前朦朦胧胧出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范仲淹推过一沓犯人卷宗,说这都是欠盐额的,已经让王雀安排都放了。还有不少私盐贩子,回头抽空一个个问问,看看什么情况。私盐贩子要问什么情况?就是私煮私卖呗。成温心里想着却不再似以前质疑,答应先把每个卷宗都再复核一遍。见范仲淹又站在捍海堰的经画图之前皱眉沉思,手中的笔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殚精竭虑地细细筹划。

  “大人,以下官之见,经画归经画,但一则花费太大,难以筹措;二则风险也太大。”认识这么久,成温第一次诚恳地主动开口。范仲淹忙转过身认真聆听:“哦?主簿的意思是?”

  “唐朝常丰堰虽然坍塌,但骨架都在,当年修堤也是颇费了心思的。下官认为,何妨在原堤坝上修筑,以加固为主?这样花费恐怕能少一半。”成温缓缓加重语气,说道,“而且没风险。上可以交付皇帝,下可以安稳百姓。即使效果不理想,那也,也怪不到大人头上。”

  范仲淹凝视着成温。他这个建议,也是思索很久才提的吧?他是终于在这些天的共事中觉得上司还不错,应该提醒他,一片好心才说的吧?然而就是这种做事前先考虑对自己有无害处,利弊几何的盘算,让大宋上上下下的官吏畏首畏尾,不敢作为。所以冯县令坐等磨勘,所以汪家在兴化为所欲为公然开盐铺和折博场,而大宋天下,又有多少冯县令和汪安抚使?恐怕能政者十无一二,谬政者十有七八!这种情况,非国家法令之殊,纯粹是牧宰贤愚之异,怎么样能让大宋天下都是贤官良吏呢?身为小小七品兴化县令,范仲淹决定从兴化县做起,把王胡换成蒋弘道,是第一步;改变成温,是第二步。

  “不,这个经画,是吾与林逋、朱宏儒等几位懂水利的耆老,还有当地各行各业经历过海潮的百姓一起商议出来的。”范仲淹坚决地摇摇头,“按此修筑,是保护楚、通、泰三州沿海土地的最佳路线。一定要按此修。”顿了顿又道:“至于本官的前程,不劳多虑。”

  成温被范仲淹的灼灼双目看得半天没吭声,良久说:“要不,分段呢?转运司的五万五千贯,前天已经到了。”

  “分段……”范仲淹眼前一亮,“对啊,早日开工,早安民心,修一段海堤护一片田地,更可以积累经验,争取后面的本钱再降降。也说不定,到时二十万贯能有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成温不忍再看范仲淹神采焕发的面容。兴化县衙本就入不敷出,盐额又被取消,这下日子还不知怎么过呢,居然异想天开能多出二十万贯钱?其实还有个增加收入的办法,前些天刘善人父子来,本是想商量买官事宜的,商人嘛,有了钱就想体面些,被范大人的端严肃正吓得没敢说,托成主簿帮着打探打探。其实这对县衙来说是来钱最快的,不过成温估计以范仲淹的脾气定然不肯,不定又说出什么大道理来,识相点,别提了。

  捍海堰,也就五万五千贯先修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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