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彼拉图斯杀人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我又坐在了市长驾驶的车中。和以往一样,来宾舘接我的还是小绿,但她没有向我细说,只说了一句“反正想让你跟我们一起来”,接着,就让我上了她父亲停在宾馆前的车。
我问目的地,市长只是微笑着说“隐居处”。
“谁的隐居处?”我又问道。
“当然是我的。做这种工作,有时就想找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
“那里有什么呢?”
“这个……您去就知道了,好玩着呢。”市长脸上浮现出令人恐惧的微笑。
车子开车了市区,我看着窗外的田园风景。过了一会儿,道路变得弯曲,车子呈s形路綫行走,我的身体也随之摇晃。这时我才发现四面都是高山,山路下方是湍急的水流。河道上还架有木质小桥。
周围的景致非常漂亮,令人惋惜的是,天公不作美。天空灰蒙蒙的,厚厚的云曡在一起,缓缓移动,似乎很快就会下一场灰色的雨。
不久,柏油路断了,轮胎吱吱地摩擦着坑洼不平的地面,缓慢前进。茂密的原始森林从两侧压来。
穿过昏暗的林道,视野忽然开阔起来。左侧浅蓝色的地面,往四处延伸。
“那是勿忘我。”坐在后座上的小绿说,“这一带是湿地。”
“真棒。”我看得入神,“第一次看到群生的勿忘我。”
“据说是一种特殊的品种,比普通的勿忘我开的要早。”市长握着方向盘说。
“英文叫做forgetmenot。”小绿接着说,“意思是请不要忘了我,源于德国一个传说。”
“哦。”我点了点头。“勿忘我”,就是英文的直译吧。
“爸,停一下车。”
市长踩了刹车。
小绿下了车,奔向绿地,摘了几朵花,回来了。
“看!”她把花托在手绢上拿给我看。淡蓝色中间一朵黄色的小花。
日野市长发动车子,继续前进,但只走了几分钟山路,车子便停了下来。前面没路了。
一栋欧式住宅突兀地耸立于面前。
“好了,到了。”市长下了车,说道。
我和小绿下车时,宅子的两扇正门打开了,走出一个满脸胡子的男人和一个戴着眼镜的瘦小中年女人。我记得这个男人,是纪念馆的门卫。
“哎呀,市长,您辛苦了。”门卫搓着双手走了过来。
“您也辛苦了。其他人呢?”
“月村馆长和木部先生已经到了。”
“啊,是吗,真不好意思让他们等。”
市长打开后备厢,拿出两个提包,一个是黑皮革的,一个是带花纹的。小绿接过那个带花纹的。
“这就是您的别墅吗?”我一头雾水,问道。
“也算不上,听说是我父亲从欠债人那里得来的。交通不便,又很老旧,住着也不方便。只有一个有点,房间多,适合秘密地使用。”
瘦小的中年女人走近市长,鞠了一躬。她身上系着一条綉有大象的围裙。
“好久不见了。”
“啊,富米小姐,你还好吗?”市长笑着对她说,接着微笑着转向我道:“这里负责帮我打理的富米小姐。多亏她住在这里,这个宅子才没有破败。”然后又向富米介绍道:“这就是我昨天跟你说起的天下一先生。”
“我是富米,请多关照。”她两手扶膝,鞠躬施礼。我也回了句“请多关照”。
“他,你认识吧?”市长指着门卫对我说。
“嗯,之前见过。”
“虽然觉得有点多余,但我还是叫上他了。把所有的相关人员都叫来可能比较好。”
“所有的相关人员?”
“是的。”市长眨了一下眼睛。
我们爬上建筑物正面的几级石阶,穿过带有雕花的大门,进了屋子。大厅挑高,直通二层,最里面是一个宽敞的客厅。
“大家可真早啊。”坐在暖炉前的女人转向我们,挺直了上身。正是纪念馆馆长——考古学博士月村女士。旁边是一个穿着西装的矮胖男子,留有髭须。
“对不起,准备时间比我预想的长了一点,又去接了天下一先生。”
市长向他们表达了歉意。
“前段时间多谢了。”我对月村博士说。
“这几天的事我都听说了。您作为一个侦探,很是能干啊。”
“只是偶然罢了。”
和月村博士说话时,那个留着髭须的男人一直微笑着从头到脚打量我。此时他自我介绍道:“我叫木部政文,做新闻的。地方报纸而已,在首都圈没有什么名气。”
“我是天下一。”
“我知道。刚才还和月村老师谈起您呢。您拥有如此过人的推理能力,为什么要当侦探呢?将这种才能运用到其他方面,肯定能取得巨大成功。比如炒股。”
“过奖,我很荣幸。”我很敷衍地表达了谢意。
木部又跟市长打了招呼。他们好像很熟。
“木部先生也是保存委员会的成员。”市长对我说道。
“那么,所有的相关人员是指……”
“那件事,那件事的相关人员。”
他似乎是指有可能参与盗掘案的所有相关人员。这么说来,一会儿来的人很可能也是保存委员会成员。
客厅里放着七把带扶手的椅子。算上我和市长,还剩下三把空椅子。小绿坐在靠墙的那条长凳上。
“共七把椅子,是有含义的。”木部对我说,“听说与纪念馆保存委员会的人数一致。对吗,市长?”
“啊,也是一种游戏。”市长很快叼起烟卷。
“侦探先生,请站起来,看看椅子上面。”
听了木部的话,我站起来,发现椅面上刻着wed这几个字母。
“是wednesday的缩写吗?”我问。
“正是指星期三(星期三,日文为“水曜日”。星期一到星期日分别为:月曜日、火曜日、水曜日、木曜日、金曜日、土曜日、日曜日。)。这是水岛雄一郎以前专用的椅子。”木部说着也站了起来,让我看他的椅子,“我的椅子上刻着thu,当然,是thursday即星期四的缩写。说到这里,日野市长和月村老师的椅子上刻着什么,不说您也知道了吧。对,月村的椅子上是mon,而市长的椅子上是sun。”
我瞟了一眼三把空椅子。分别刻着tue、fri、sat。tue应该是火田俊介的座位。
“当初看着保存委员会的成员名单,我忽然发现,”市长说,“如果取每个人名字的头一个字,就排成了月、火、水、木、金、土、日。于是就想到了这个小游戏,为了方便、好玩。”
“剩下两个人的名字是……”
“金子先生和土井小姐。”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
这绝不是为了玩这个游戏而让拥有这种名字的人加入委员会的,只是偶然。虽然听起来不太可能,但在这个世界中,这种程度的偶然也并非不可能。
过了三十几分钟,其余两人也到了。此时下起雨来。
金子和彦自称文化人类学学者,褐色贝雷帽和烟斗是他的特征。
“一般人一看见我就能叫出我的名字。”他对我说,“因为我常常上电视。天下一先生,您不看电视吗?”
不是不看,只是没有看过这个世界的电视。我只得回答:“几乎不看。”
“是吗?嗯,不看电视也不会不方便。”金子似乎对我没把他当作名人对待很不满。
土井直美是一个科技记者,留着短发,或许是为了营造知性感。遗憾的是,这个目的没有达到。这或许是因为我一向认为知识分子都很瘦吧。而她的体形完全相反。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是一个善良的中年女子。当然,这也没什么不好。
“不跟没有逻辑思维的人讲话,这是我的原则。”她一见到我,就这样对我说,“听说你最近成功地解决了两起事件,那是通过百分之百的逻辑推理推导出来的结果吗?”
“嗯,我自认为是。”
她连连点头。
“看来我们能合得来。”
“谢谢。”
就这样,所有相关人员齐聚一堂。
2
在点着暖炉的客厅里,保存委员会成员和我一共六个人,坐在专用椅子上,围了一个圈。市长首先开口道:“今天把大家召集到这里,不为别的。关于纪念馆,我有重大事情要报告。”
“是开拓者的真正面目已经揭开了吗?”木部笑着说,“你不会称自己的祖先是开拓者吧?”
日野市长的父亲曾如此坚称,已是众所周知。
市长苦笑着,没有反驳。
“前几天,在那间地下室,发生了一件accident。”他严肃地说。
“accident……意外事故吗?”土井直美问道。她的英文发音非常漂亮。
“也不能称意外事故。”市长转向他女儿的方向,说,“是人为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别再兜圈子了,赶紧告诉我们。”金子晃着手中的烟斗。
市长点点头,向大家说起地下室遭人盗掘一事。月村女士已知情,没有什么反应。其余三人却情绪激动。
“这么大的事,为什么要隐瞒到现在才告诉我们呢?”木部面露怒色,“地下室对于小城来说是史上最大发现,当初决定要慎重进行调查,可是……”
“请务必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金子也说道。
“对,若没有合理的解释,我会考虑辞掉委员会成员职务,发生这么大的事,却完全忽视我们的存在。”土井直美就像pta(pta,即parent-teacherassociation,协调教师与家长的关系、加强沟通的团体,通行于欧美和日本。)代表中唠叨难缠的母亲。
月村女士发言了。
“是我向市长提议的——暂缓告诉大家。”
“啊?”
三人的目光齐聚在月村的身上。
“为什么?”土井直美追问。
“这个……”月村女士略一迟疑,随即正色道,“我认为盗掘者就在我们中间。”
保存委员会的三个成员几乎同时勃然变色。
“什么?”
“你这是什么话!”
“为什么这样说?”
“好了,好了,大家请听我说。我理解各位的心情,各位很生气是自然的。但请先听我解释,先听我解释。”市长挥挥双手,示意大家安静。
“怎么解释,你都把我们当成贼了。”木部怒目圆睁。
“我明白大家的心情,但也请大家理解我的想法。请大家想想,自从发现地下室,我们从未对外公布过。这意味着,外人不知道有地下室,更不知道地下室里躺着一个木乃伊。不知道地下室存在的人会想到盗掘地下室吗?”
三个委员这才似乎无言以对。他们张着嘴,想说什么又没说,面面相觑。
“明白了吗。为了不声张,我甚至没有通知警察,所以也没有告诉大家,只委托了天下一先生,去调查被盗物品及其行踪。”
三个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转向我。
“有什么发现吗?”金子问我。
我正要张口,却听市长说道:“天下一先生首先猜到是水岛先生和火田先生。但是,大家知道,这两个人相继遇害。当然,关于他们的两起事件没有任何关联,完全由不同的凶手因不同的动机实行。但是,通过这两件事,天下一先生得出了一个结论:水岛先生和火田先生都与盗掘一案有关。”这时,他转向我,问道:“对吧,天下一先生。”
我心中还不成形的推理经市长公布出来,令我有些不知所措。但是,如果我模棱两可,就会破坏好不容易醖酿出的紧张气氛。我决定点头。“是的。”
市长似乎放下心来,又转向其他委员。
“但是,最为关键的盗掘物品,无论在水岛先生的宅邸还是在火田先生的彼拉图斯,都没有找到。根据天下一先生的推理,”市长又看了我一眼,“他们很可能已转交他人。而这个人,可能就是保存委员会委员,这种推理很合理。所以,我今天把大家召集到了这里。”
“我可不知道那个物品。”市长的话音刚落,木部就接口道,“我有什么必要那么做呢?”
“我也不知道。”
“我也是。”
“真的吗?”市长逐一盯着这三个人,说道,“如果有隐瞒,请在这里说出来。若是晚了,事态可能会变得更加严重。”
“是吗?你还真能吓唬人。会严重到什么程度?”报社社长傲慢地靠在椅背上。
“用天下一先生的话说……”市长又说了一遍我的名字,“有诅咒。”
“诅咒?”
“就是说,还有发生杀人事件的可能性。”
木部哧哧地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会说什么呢,原来……”
“讲话水平一下降了很多啊。”金子做了一个差点从椅子上跌落的动作。
最为不满的则是科技记者土井直美。
“怎么忽然说出这种没有科学根据的话来?天下一先生,你刚不是说,自己的结论是靠百分之百的逻辑推理推断出来的吗?现在竟然说什么诅咒。”她摇了摇头,说道,“我对你真的很失望。”
“水岛先生和火田先生相继惨死,这是事实。单单将这两件事归为偶然,太勉强了吧?”市长说道。
“就是偶然,仅仅是偶然。”土井直美断然否定了他的说法,“虽然看起来并不是很偶然的事件。我听说,两起事件的凶手,都是被害人的身边人,是吧?也就是说,不论是水岛先生还是火田先生,都处在一种随时随地可能被杀的状态之中。如果把第二起事件解释为由第一起事件诱发而来,就不是偶然,甚至是一种必然。”
的确,这是科学的推断。但我还是有必要让她明白我所说的“诅咒”的含义。
“你若对诅咒这个词不满……”我说道,“可以使用影响力来替换。据我推断,被盗走的物品,拥有极大的影响力。所以我认为,水岛先生和火田先生被杀都因它引起。”
“不管怎么变换词语,这种说法都不具现实性。”金子隔帽挠头,说道,“侦探先生,这个拥有极大影响力的物品,到底是什么呢?”
“目前还没有任何綫索。”
“什么……原来您不知道啊。”木部的嘴角露出一丝明显的轻蔑,“这更无从谈起啊。”
“但是在某种程度上,已有头绪了,只是还没必要在这里说。在座几位,应该有人知道。”
“什么意思?我完全不明白您在讲什么。”金子夸张地歪了一下脑袋,“反正我和盗掘一事没有丝毫关系。”
“我也是。”土井直美斩钉截铁地说。
“市长,接下来您想怎么做呢?”木部对市长说,“你们像是在怀疑我们,但目前又没有人主动自首。这样下去,应该不会有任何进展。”
“事情不会轻易获取进展,木部先生。”市长很宽容,“趁着这次聚会……说‘趁’似乎有些奇怪,但是,既然大家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就不妨借此机会商量一下纪念馆的事情——关于所有权、何时公布地下室、木乃伊等,有必要作出一个决定。水岛先生和火田先生已经去世,必须尽快选出合适的接替者。很久没尝富米小姐的手艺了,我们一边吃饭,一边商量吧。其间……”他看了我一眼,接着说道,“让天下一先生给我们推理一下吧,当然是关于谁偷了地下室里的物品。大家意下如何?”
我吃惊地看着市长,但他已经扭头去看其他委员了。
“总之,这是一场战争。在我们说话的时候,等着那个偷了东西的人露出破绽。”
“无所谓。只要侦探不进行拙劣推理,嫁祸于我。”木部非常自信地说。
“我也无所谓。只是……”土井直美看了我一眼,如我所料地说道,“希望你的推理是科学的。”
“这个我可以保证。”市长竟然替我回答了。
富米小姐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在市长耳边低语几句。市长点点头,对众人说道,“晚饭六点才能开始。还有两个多小时,我们不如先解散,一会儿在餐厅说话。”
木部、金子和土井先行站了起来。
“做梦也没想到这次会面会是这样。”木部发着牢骚。
“偶尔一次,算了,不计较了。”说话人是金子。
“这倒没关系,但是说什么诅咒等毫无科学根据的话,可真让人受不了。”土井直美还在生气。
三个人相继爬上位于客厅一角的楼梯。楼梯直达二楼回廊,回廊带有扶手,内侧是房间。木部、金子和土井相继走进房间。或许,他们的房间也是固定的。
三个人关好门后,我看着市长的侧脸,说道:“您忽然这么说,我很为难。”
市长笑道:“那样不好吗?”
“您若出于这个目的带我来这里,应该提前告诉我。在这种情况下,忽然让我推理,也太胡闹了。”
“是吗?若我的做法让你为难了,我道歉。但是,请听我说,即便我提前说,也不会改变什么。在这里之前,你没有见过那三个人吧。”
“起码可以令我有心理准备。”
“所以,”市长用食指指着我说,“我这么说,是因为相信名侦探天下一的实力。”
我靠在椅子上,看着上方。墙上挂着一个可以报时的石英钟,真没想到还很准时。这种报时石英钟,经常会坏。
但是——
我为什么会遭遇这些事情?一种未知的力量正操控着我,让我在这个小城做我未知之事。那到底是什么呢?
“关于盗掘之物你已略有头绪了,是真的吗?”月村女士问道。
“还没有确证。”
“就是说不能告诉我们喽?”
“对不起,在一切还不明朗的时候,我不想说。但是,有一点可以告诉您,盗掘之物正是小城所缺失的。”
“缺失的?”
“对。它是小城曾经拥有的东西。不,确切说,正因为是这个小城,才会存在这个东西。若没有它,小城就不会存在——就是这么重要。”
“真是很想知道啊。按常理,听到这里的人都会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月村博士双臂交抱,瞪着我,说道。
“算了算了。”市长苦笑着转向月村博士道,“天下一先生会告诉我们的,耐心等待吧。”
“那……也行。”
月村博士说着,呼出一口气。恰在此时,窗外一道白光闪过,雷声隆隆。
“哦,春雷。”市长看着窗外说。
小绿站在窗边向外张望了一会儿,然后回过头来。
“雨越来越大,风也越来越大了。”
的确,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子上。风声大作,就像一头猛兽在远方咆哮。
“天下一先生,距吃饭还有些时间,不如先进房间休息一下吧。”市长对我说,“从里数右边第一个和第二个房间空着,您想用哪个都行。”
“那我就去第一个吧。”我站起身来。
“小绿,你带路。”
小绿应了一声,率先走上了楼梯。
二楼共七个房间。打开最里面的那个房间的门,首先看到的是两张床。昏暗中,白色的床单格外显眼。小绿开了灯。
“对不起。房间很小。”
“啊,不,足够了。”
房间里有一张小桌子,一个存放换洗衣物的衣柜。没有必要提出更奢侈的要求了。而且,我并没有换洗衣服。昨天我才在宾馆附近的杂货店里买了一条内裤,来到这里之后第一次想到换衣服。
“房间没有像样的锁,只有挂扣,出去时,请不要将贵重物品放在房间里。”小绿小声说道。
“我会的。”我不认为那些家伙会偷东西,但还是决定遵从小绿的建议。
所谓的挂扣,是一根挂在门边墙上、可以旋转的金属棒。在古今东西有关密室的推理小说中,经常会出现此类小道具。当然,是我以前居住的那个世界。
“晚餐时见。”小绿说着走了出去。
我关上门,忽然发现门内侧挂有一块小板,木制的,上刻“wed”——和椅子上一样。但是,在“wed”的上面,还有一个“x”。
像是水岛雄一郎的房间,我心里想。其他房间也会有吧。只是,“x”指什么呢?
我悄悄走出房间,轻推旁边的房门。正如小绿所说,门没有锁。门的内侧挂着一块刻着“tue”的木板,上方也有一个“x”。
回到房间,我躺在其中一张床上。远方,雷鸣阵阵,雨势更大了。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某种诡计正伺机而动。
3
晚饭时分,雷鸣依旧,我甚至觉得雷声越来越近,几近头顶。雨仍不停歇,豆大的雨点敲打着地面和建筑物。
餐厅在客厅的旁边。一张细长的桌子,可供十人围坐,我们陆续相对落座。
门卫上菜。据市长说,委员会开会时,他总会在现场帮忙打杂。怪不得端盛有小吃的大盘子时,他那么得心应手。
“有个家伙,是手表公司的社长。他说如果保存委员会缺人,请告诉他。”木部一边大口地嚼泡虾,一边说,“还说若能成为委员会委员。他愿捐一座钟塔。”
真是物以类聚,这家伙和木部像是同一种类型。我与对面的小绿相视一笑,偷偷眨了眨眼睛。
“钟表公司的社长为什么想当委员呢?”金子问道。
“那是个杰作呢,听说是为了宣传。”
“宣传?”
“是的。比如,运用电脑特技拍摄一段录像:戴着手表的木乃伊,睁开双眼,伸一个长长的懒腰。之后,他看着手表,说:啊,已经过去一百五十年了,我的手表还那么准时。画面切换:请让我帮您存储记忆,xx牌石英表——怎么样?”
“木乃伊……”月村博士瞪大了眼睛,说,“那个人怎么会知道木乃伊的事呢?你跟他说起地下室的事情了吗?”
木部张着大口,意识到自己失言,赶忙咳嗽了一声,说道:“啊,这个啊,我也没有全都告诉,只提了一下木乃伊。所以,那个人知道的,也就是木乃伊这一点。”
月村博士显得很无奈,但没有发牢骚,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咕咚喝了一口白葡萄酒。
“真让人为难啊。”市长手里拿着叉子说道,“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发现地下室一事不能告诉任何人。”
“我不是说了吗?我没有全都告诉。没关系,那个人很可靠,我保证。大家真那么担心,让他加入保存委员会不就得了。他有钱,又有很多关系。”
“除了他,你没有再告诉其他人吧。”市长没有搭理木部的话,直接问道。
“没有,请相信我。”
但是,没有任何理由再相信这个人的话,大家都沉默不言,气氛尴尬起来。
“月村老师,什么时候开始对地下室进行正式调查呢?”土井直美问身旁的月村博士。
“我们想先找到被盗物品。”月村博士看了我和市长一眼,接着说,“如果找不到,就从下周的后半周开始调查。”
“第一阶段,对木乃伊进行调查吗?”金子问道。
“对地下室的整体调查也将同期开展,但优先调查木乃伊。”
“是要调查木乃伊是谁吧。”
木部说这句话时,门卫和富米小姐端来了沙拉和鱼。两人分头将盘子摆在众人面前。
“检查dna,不就能推算出是谁的祖先了吗?”一听就是土井直美说的话。
“这个方案应该可行。”月村博士表示赞同,“这方面的调查,已经安排专业研究机构进行了。”
“若能查明,也就能辨明开拓者的后裔是谁了吧?”
“这个不太可能。”金子与木部意见不同,“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木乃伊就是开拓者啊。依照月村博士的说法,木乃伊是被杀害的。也就是说,除了木乃伊,还有一个人存在。那个人也有可能是开拓者。”
“开拓者是杀人犯?”市长瞪大了眼睛,“这可是个新说法。”
“没有证据表明开拓者一定是善人啊。”
“不,开拓者应该不是你想的那样。”金子提出了反论,“开拓者不是指某一个人,而是一个象征,是这个小城的创建者的总称。在这个意义上,将木乃伊视为开拓者,也没什么不妥。当然,杀死木乃伊的凶手,可能也是开拓者之一。开拓者不可能是特定的某个人。因此,我觉得暂且将木乃伊的子孙视为开拓者的后代,也没问题。”
“我们根本不知道木乃伊的身世与品行。万一是个大坏蛋,也要给他的后裔封号吗?”
“那有什么啊,反正谁也不知道。”
“万一有一天我们弄清了木乃伊的真实身份呢?”
“到时候再考虑那个问题不就行了。”
“到那时就晚了。”
“好了好了,”又是市长出面调停,“关于木乃伊,我们还一无所知。这种时候进行争论,没有任何意义。有了新发现、新数据时再商量吧。反正最新数据或资料只有我们几个知道。”
木部和金子不语,一脸不快地开始吃饭。
土井直美看着我,嘿嘿笑道:“怎么样啊,侦探先生,通过这样的会话,你也能推断出什么吗?”
“嗯,当然。”我回答,“通过饭桌上的对话观察人性是最理想的。”
“那你也加入吧,我来观察。”木部大口吞着花茎甘蓝,说道。
饭后甜点和喝咖啡时间,市长环视众人,说道:“饭后,按照惯例,请大家去客厅继续喝酒吧。”
“好啊。”金子最先站起身来。
“不喝点苏格兰威士忌,舌头就不听使唤啊。”木部说道。
小绿用胳膊肘捅捅我,哧哧笑道:“大家都很喜欢喝酒。”
“没有酒量不好的吗?”
“没有啊,除了你。”
“那你和我一起喝点果汁吧。”
就在我们说着话准备起身时,忽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声响,整栋建筑似乎都震动了。所有光一瞬间消失了。
大家同时发出惊叫。
“停电了。”这是月村博士的声音。
“像是雷击到了附近的电綫杆。”金子说起了雷击。
“请大家原地等待,没关系。”这是市长的声音。
没多久,一道光射进来。门卫拿着手电筒出现了。
“换成家用发电设备。”市长命令。
“富米小姐已经去了。”门卫回道。
很快我们便听到了发电机的声音,像是内燃发电机。又过了一会儿,灯亮了。
所有人的位置都和灯灭前没什么不同。小绿还保持着正从桌前起身的动作。
“没事了,走吧。”市长对大家说。
走到客厅,一张之前不存在的圆形桌子摆在中央,配有七把椅子。稍远处也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备好的酒水,有白兰地、苏格兰威士忌、波本威士忌等。另有果汁、矿泉水和各式玻璃杯以及盛有很多冰块的冷藏盘。
保存委员会的成员都会坐上各自专用的椅子,我和小绿不得不坐到故去的水岛雄一郎和火田俊介的椅子上去。那两把椅子放在一起。
我拉开椅子,顿时吃了一惊。“wed”上面画着一个“x”,和房间门后木板上的一模一样,但是我第一次看到这把椅子时,上面没有“x”。是谁画上去的?我想看看刻有“tue”的椅子怎么样,可小绿已坐了上去,无法查验。
“我先来一杯。”木部边说边开始调苏格兰威士忌。众人围聚桌边。我和小绿按照约定喝果汁。果汁不冰,我往杯里加了一个冰块。小绿也照做了。
木部、土井和市长喝苏格兰威士忌,月村博士选中了白兰地,金子则喝加冰块的波本威士忌。
“虽然市长那么说,我还是坚持很多事情应该在辨明木乃伊身份之前进行处理。”木部摇晃着手中盛有加冰威士忌的玻璃杯,旧话重提,“比如,纪念馆的所有权。现在属于市有吧。”
“当然。”
“木乃伊的身份查明后,他的后裔会怎么看待所有权呢?他们很可能会要求收回纪念馆所有权。”
“这是可能的。”金子右手握着烟斗,左手拿着玻璃杯,表示赞同,“既然木乃伊是在纪念馆发现的,如果他的确住在地下室,但不能因此就称他为整个建筑物的主人啊。”
“为什么?”
“这是我个人的感觉——那间地下室不太像居住空间,更像一个地牢。连入口都被巧妙地隐藏起来,让人不解。”
“我有同感。那家伙肯定是被囚禁起来了。”木部说着,咕咚灌了一口加冰威士忌,“月村老师的意见呢?”
“那个地下室的确不像普通生活空间,这是确定的。”她用晒得恰到好处的手掌,抚弄着手中盛有白兰地的玻璃杯。
“你是说,地下室是家的一部分喽?也就是说,木乃伊的后裔会主张收回所有权。”不知为什么,金子冷笑着。
“即便那样,作为市政府,也会努力让地下室保持现状。”市长说道。他大概不太想喝酒,放在桌上的威士忌酒,冰块都已经融化了。
“这会引起官司。”金子说道,“为了将纪念馆据为己有,费点工夫也在所不惜。”
“那我们就只能作好斗争到底的准备了。”市长很坚决。
这时,我发现木部的模样有点怪。准确地说,是他的脸。刹那间,木部咬着牙,抓挠头部,面容扭曲。
“啊,怎么啦?”旁边的土井直美慌慌张张地叫道。
木部已经无法回答她的问题。他像是在在抽搐,整个身体后仰,从椅子上跌落。现在的他,似乎已经感受不到跌落的疼痛了。
众人目瞪口呆之际,木部口中冒出细小的白沫。接着肚子渐渐隆起,他像离了水的鱼一样在地上抽搐了两三下,就完全不动弹了。他双眼圆睁,翻着白眼,吐出的白沫顺着脸颊流向脖颈。
土井直美大叫起来。
“木部先生!”市长慌忙从座位上站起身,想要扶起木部。
“别碰他!”我阻止了市长,走近木部,摸了摸他的脉搏,又看了看瞳孔。结果很明显。“已经死了。”
金子也惊叫起来。
“为什么会忽然……是心脏病突发吗?”市长问我。
“不,应该不是。”我看了一眼桌子上的大玻璃杯,木部已喝了一多半的威士忌。小绿大概是看到了我的视线,伸手要去拿那个玻璃杯。“不要碰!”我叫道。她慌忙缩回手来。
我隔着手帕小心翼翼地拿起杯子,以防指纹附在上面。凑鼻一闻,只有苏格兰威士忌的味道,初看之下也没有什么异常。
“怎么样?”土井直美似乎看出了我的意图,问道。
“不知道。无色无味的毒药有很多。”
“毒药……”金子挺直了身子,“为什么会有毒药呢?”他瞟了一眼自己的玻璃杯。
石英钟报时了。原本紧张的气氛变得愈发紧张,让人窒息。
“这个时候还来吓我们。”金子嗫嚅道。
“咦?”月村博士说着,将自己的椅子移到墙边,踩了上去。报时石英中就在她座位上方。
我马上明白了她的举动。石英钟的报时鸽嘴里衔着什么东西,像是一个折叠的小纸条。
月村博士伸长胳膊取下纸条,跳下椅子后打开它。
从她的眼神判断,上面写着什么。
“你看。”月村博士将手中的纸条递给我。
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
罪恶在死者的书中。
这是凶手发出的信息。石英钟指向了九点。凶手已料到被害人会在此之前毙命。
“这是怎么回事?这么看来,木部先生是被人杀害的!”市长的呼吸变得紊乱。
“但是……”土井直美摇了摇头,“是被谁杀害的呢?”
“死者的书……什么意思?”我喃喃道。
“木部先生写过一本书,《胜利者的经营学》。会不会是那本?”月村博士回答。
“谁有那本书吗?”
“那种书……也就作者本人才会有吧。”
金子话音刚落,我便跑上了楼梯。
木部的房间在我房间相反方向的角落里。门上没有锁。我推开门,四下打量了一番。木部的房间也有两张床,其中一张放了行李,上面躺着一本封面华丽的软精装书。我赶忙拿起来翻开。
“发现什么了吗?”跟在我后面跑了进来的小绿问道。市长、金子和月村博士相继跑了进来。
“不,还没有……”我正说着,发现了夹在书中的书签。上面写着字。
他被诅咒迷惑了,成为禁忌之书的俘虏。
“禁忌之书……”
“上面写着什么?”听市长这样问,我默默地将书签递给他。
市长只看了一眼便抬起头来,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让我也看看。”金子斜着眼往市长手中望去,月村博士和土井直美也伸长了脖子。
我挠着乱蓬蓬的头发,在室内转了一圈,忽然想到了什么,往门上望去。那里挂着一块一模一样的木板。
而且,同样的,上面刻着“thu”,画了一个“x”。
4
雷停了,风却更大了,猛烈的暴风雨势头不减,完全没有停歇的意思。家用发电机发电,不能要求太高,宅子里一片昏暗。
我们又回到客厅。男人们把木部的遗体抬进他的房间。现在聚在一起的,有日野市长、月村博士、土井直美、金子和彦、富米小姐、门卫和我一共七人。小绿在房间里休息。这已经是她第三次看见尸体了,一时接受不了是很自然的事情。
发生了杀人事件,我们却无法联系警察。电话綫断了,不知是刚才遭了雷击,还是被人为破坏。我们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发生这种事,不可能是偶然。
“我想先判断杀人方法。”我坐在水岛雄一郎刻着“wed”和“x”的椅子上。一一看着大家。
在我们返回客厅后,我马上对木部的椅子进行了确认。不出所料,“thu”的上面也画着“x”。大概是我去木部的房间时,凶手伺机刻上的。说“刻”有点夸张,实际上只是用前端比较锋利的器物画上去的,几秒钟足矣。当然,我已经知道那是什么器物了。我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冰凿,上面沾有些许木屑。
小绿刚才坐在火田俊介的椅子上,“tue”上也刻着一个“x”。
“是毒杀吧。刚才你不是已经说了吗?”土井直美圆乎乎的脸上泛着红晕,说道。
“是的,可凶手是怎么投毒的呢?”我指着木部手中的平底大玻璃杯。
“不可能是放在苏格兰威士忌里的,我一点事都没有啊。”土井直美看着面前的兑水苏格兰威士忌说道。虽然这么说,但我发现,事发后,她就没再碰过那个杯子。其他人也一样。我已经完全不想喝果汁了。
“水和冰块中也不可能有毒。”金子说,“我加了冰块,也有人往酒里兑水。”
“我直接喝的水。”月村博士说道,“什么事也没有。”
“将毒掺在某种东西中的想法,是不是应该舍弃了?”市长看着我。
“无论是酒、水还是冰块,如果凶手的目标是木部先生,命中率就太低了。”
“我同意。凶手的手段可能更为巧妙。”
“有可能在饭菜里投毒吗?”金子急急地吐了一个烟圈,问道。
“若是在饭菜里,倒下的应该更早。”市长马上反驳。
“不,这个应该能够做到,药力发作的时间可以调节。比如,使用胶囊。”
“晚饭中有胶囊类的东西吗?”土井直美嘲笑道。
“只要像胶囊的东西就可以。比如,往没有剥皮的鸡胗里注射毒素。因为鸡胗太硬,没有嚼碎便咽了下去。在胃中消化之后,毒药慢慢开始起作用,这样会延长时间。”
“晚饭中没有鸡胗这类东西啊。”月村博士说道。
“我只是举一个例子而已嘛。连我都能想出这样的方法,凶手稍微动一下手脚,不就可以让毒物延迟发作吗?要是在吃饭时下手,命中率也会更高。比如,牛排的煎烤程度不一,哪个盘子会放在木部先生面前,大体上提前就知道。”
“那么,您是说毒药是我放的吗?”一直一言不发在聆听的富米小姐终于忍不住了。
金子慌张起来。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满脸堆笑道,“我只是说,吃饭的时候,人多手杂,凶手有可能就是在这种时候找到了机会。”
金子慌忙辩解,但是很明显,他刚才是这个意思。富米小姐双眉倒竖,怒意毫无消退。
“在饭菜中投毒的可能性很低。”我说道。
“哦,为什么?”市长饶有兴趣地问道。
“如果凶手采用某种方法延迟毒效,就不会在报时石英钟里留言。因为,消化程度因人而异,无法保证木部先生会在报时前死去,不是吗?当然,时钟先报时,毒效再发作,木部先生死去,这样也可以,但不符合凶手的本意。按照纸条的字面意思来看,凶手是在预料到被害人在报时之前会死掉的基础上写的。所以,凶手没有采用延迟毒效的手段。而且,即便木部先生是在吃饭时倒下的,我们不是也无法断定谁是凶手吗?”
“有道理。”市长点了点头,看着金子,“你有什么反论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凶手是怎么往兑水威士忌里下毒的呢?而且,只往木部先生的兑水威士忌中下毒。”
“虽然很难,但也不是没有办法。”我说,“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在木部先生拿威士忌的时候,往玻璃杯中下毒。”
“很简单,但是不可能。”市长说,“木部先生好像一直都将玻璃板拿在手中。”
“所以说,凶手就是抓住了稍纵即逝的机会。”
“也就是说,若非坐在木部先生旁边是不可能得手的喽。”
听了金子的话,土井直美竪起一边的眉毛,怒道:“哎哟,这么说,是我了?我就坐在他旁边。”
“我只是按照天下一的说法表达自己的推测而已。”金子看了我一眼,说道。
“只是说有这种可能性。”我向土井直美解释。
“那么,其他可能性呢?”
“在兑水的材料中下毒。”
“不,这不可能。”市长说,“不管是苏格兰威士忌还是水和冰,其他人也都喝过。”
“的确。但是有一样东西,是不能和他人共用的——冰。向苏格兰威士忌或水中投毒,会有多人喝下、不能指定被害人的危险。但是,如果只往一个冰块里下毒,就只可能有一个被害人。”我说道,晃了一下眼前的玻璃杯。里面有一块几乎融化的冰块和已被稀释了的果汁。
“但是,凶手不可能知道木部先生会拿哪一个冰块啊。”月村博士的疑问,在我意料之中。
“您说得对。所以凶手必须提前动手脚,让木部先生拿那个冰块。”
金子惊讶得直往后仰。
“这不是轻易就能做到的。”
“但也不是不可能。比如,在木部先生要加冰时,把加了毒的冰块放在冰盘最易拿去的位置,成功率就能接近百分之百。”
“木部先生好像是第一个去加冰的。”市长似乎在回忆当时的情景。
“那就是说,加了毒的冰块放在最上面。”金子说,“但是,谁又能预料到木部先生一定会取最上面的冰块呢?”
“以前是怎样的?听说木部先生酷爱苏格兰威士忌,只要预备好了酒,他就会迫不及待地加冰,是这样吗?”我问道。
“是有这么回事,但也不一定总拿最上面的冰块啊。他今天是加了冰块,但有时他什么也不加,是吧?”土井直美说。句末的“是吧”,是在征求他人同意。月村博士和市长都冲她点了点头。
“看来冰块的说法也不怎么准确。”金子撇嘴道。或许那是一种挖苦的笑容。
“不管怎么说,”月村博士抱着胳膊,慢悠悠地环视了一下大家,“凶手就在我们中间,对吧。”
谁都知道,但谁都没挑明的话,被月村博士说了出来。全场忽然鸦雀无声。没有人提出反论。金子伸手去拿盛着波本威士忌的杯子,又似乎想起了什么,缩回手来。
“可能的话……”市长首先打破了沉默,“希望那个人能自首。范围这么小,我们最终会弄清谁是凶手的。”
“说这话的人可能最可疑呢。”月村博士低头看着桌子说。
市长轻轻摊开双手,说道:“我没有动机。”
“我也是。”
“我也是。”
金子和土井直美也不约而同地说。月村博士看着我说:“我想听听侦探先生的意见。”
“我还在思考。”我答道。
“就这么几个嫌疑人,还无法断定凶手是谁吗?”
“问题就在这儿。我无论如何也不明白,凶手为什么偏偏在这种状况下杀人。的确,现在通讯中断,天气恶劣,无法通知警察,但是警察总会来调查的。在警方查明真相之前,我们都要被困在这里不能随意离开。这对于凶手,绝对不是一件好事,凶手却这么做了,为什么呢?”
“会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吗?”市长问道。
“不像。凶手在作案后留下了信息,从这一点判断,他是有计划的。”
“说来也是……”市长咬着嘴唇说道。
大家各有各的想法,一时陷入了沉思。但是,其中至少有一个人,与他人的想法完全不同。
实际上,我想起了凶手在这种状况下作案的原因。但那太不吉利,会引发恐慌,所以我按下不说。
“对了。”我对大家说,“关于木部先生书中的那张书签,各位有什么綫索吗?好像是这么写的:他被诅咒迷惑了,成为禁忌之书的俘虏。”
市长首先摇了摇头。
“不知道。禁忌之书……到底指什么呢?”
“月村老师呢?”我问女考古学家。
“据我所知,没有被称为禁忌之书的书,也可能是关于宗教或性的书吧。”
“您二位呢?”我又问金子和土井直美。
二人对视一眼,几乎同时摇了摇头,答道: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哦……”我点了点头,十指交叉,放在桌子上,大脑迅速整理发言内容,“禁忌之书,很可能就是被盗物品。”
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没有人说话。
“水岛先生被杀之前,曾在日记中写道:‘最近一直睡眠不足。都是因为那个东西,我每天都睡不着。今天晚上肯定也会失眠。说实话,我没想到会这么烦恼,这么痛苦。’水岛说的那个东西,很可能就是禁忌之书。也就是说,水岛先生也是因读了那本书,成了它的俘虏才失眠的。”
“成了它的俘虏,什么意思?”市长问道。
“从字面上讲,是被它迷惑了。也就是说,禁忌之书具有非常强大的吸引力。”
“可真厉害啊。那到底是什么书呢?”市长又问。
我逐一看着正望着我的人,再度开口。
“我觉得很可能……”我停顿了一下,在成功地令大家感到着急之后,接着说道,“是被称为本格推理小说的东西。”
一瞬间,灯又灭了。
5
“不好,像是又停电了。”这是市长的声音,“喂,去看一下发电机。”
“好。”传来了门卫的应答声。
“应该有手电筒的。”是金子,“在哪儿来着?”
“像是在楼梯下面。”这是月村博士的声音。
“找到了。”又是土井直美。
我坐着没动,等待土井打开手电筒。手电筒没有亮,我们却听到了某个地方某种东西歪倒的声音,十分剧烈。
“啊!喂,怎么了?”金子问,“喂,土井小姐。”
没有听到土井直美的回答。
“发生什么事了?”市长喊。
不久,灯亮了。几乎同时,富米小姐一声惊叫。
土井直美趴在楼梯下面。我马上跑过去,抓起她的手腕,脉搏已经停止跳动。
“不好。”我小声嘀咕着,扫了一眼她周围,发现手电筒落在地上。
我没有伸手去拿手电筒,而是仔细观察了一番。有机关。
“手电筒怎么了?”市长走近问道。
“不要碰!”我伸手制止了他,“开关附近有针。针尖上有剧毒,我猜是烟碱。”
“啊?”市长慌忙缩回手去。
“啊,这个……”金子从地上捡起一张纸,看了一眼,递给我,脸色变得苍白。
上面写着:
罪恶在死者的口袋中。
我再次蹲下身子,把手伸进土井直美的上衣口袋。右边的口袋中有一张曡起的纸条。上面的内容,我已预料到了大半。
他被诅咒迷惑了,成为禁忌之书的俘虏。
“啊,不要,放了我!”金子忽然叫了起来,退到窗边,“下一个就轮到我了吧?是想杀了我吗?放了我,我没做错什么,我什么也没做!”
“金子先生,请冷静!”市长责备道。
“别靠近我!”金子喊,“快叫警察,马上叫警察!”
“话虽这么说,但现在电话不通,没有办法。”月村博士说。
“那我去叫!我现在就回去通知警察。借给我车,给我车钥匙。”他伸出右手说道。
“下着雨很危险啊。”富米小姐似乎很恐惧,说道。
“比待在这种地方安全多了。快,给我,把车钥匙给我!”金子继续喊。
市长、月村博士和我互相看了一眼,脸上都写着同样几个字:没有办法。
市长掏出车钥匙。“开车时一定小心,有很多路没有铺柏油。”
“我有自信。”金子一把夺过钥匙,警惕地看着我们,沿着墙根,走向大门。
“金子先生!”月村博士冲着他的背影喊,接着对着停下脚步转过身的他说,“你也可能是凶手啊。装着要去报警,其实是要逃跑,也有这种可能性啊。”
金子脸上浮现出僵硬的笑容。
“像我这样的名人,若遭警察通缉,很容易就会被抓到。”
“倒也是。”市长两手插在口袋里,说道。
“我走了。祈祷不会有人再被杀害。”金子匆匆往大门口走去。
“喂,金子先生,您这是要去哪里啊?”这好像是正在检查发电机的门卫的声音。
“回城里。待在这种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就被杀了。”
“可是……今天这种天气,您还是别回了。”
“行了,别管我!”传来粗暴的关门声。
门卫慢吞吞地走了进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市长没有说话,只是指着土井直美的尸体。门卫瞪大了眼睛。
“什么……土井老师也被杀了吗?这是怎么回事啊……”
不知是不是因为听了门卫的话,富米小姐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发生这么可怕的事情!”
“弄清楚停电原因了吗?”我问门卫。
“嗯。我去盥洗室查看电表,发现上面装着这样的东西。”他说着,拿出一个像是小座钟的东西。那是一个智能计时器,输出端子被设置为短路。只要时间到了,电闸就会自动掉下来。
是谁做的手脚?去盥洗室插计时器这种事,谁都可以做到。
“不管怎么说,先把尸体搬进房间吧。”月村博士提议。
我和市长搬土井直美的尸体,月村博士先行一步,给我们开门。
“大河原警部大概会被吓坏吧。又发生了杀人事件,而且就在我们身边。”把土井直美的尸体放上床后,日野市长看着死者的脸,半是自虐地说道。没有人回答。
我忽然想了起来,看了一眼门的内侧。上面有一块刻有“sat”的木板。不管怎么想,凶手不是有选择性地将她杀害的。无论是谁,都有可能拿到那把手电筒。
某种想法在我脑中快速浮现,就在想法快要成形时,一直看着窗外的月村博士忽然说:“真奇怪!”
“怎么了?”市长问。
“车子一点儿也没动……是市长您的车吧?”她指着窗外。
“啊,是,是我的车。真奇怪,金子在干什么?”
我们三人互看一眼,默默走出了房间。
“啊,又出什么事了吗?”或许是从我们的表情中觉察出了什么,在楼下等待的富米小姐表情僵硬地问。没有人回答,我们根本没有时间向她解释。
出了门,我拿起门卫的手电筒。上面没有毒针。
我们撑着伞,走出大门,来到外面。暴风雨倏地猛烈起来。天气比想象的还要恶劣。一瞬间。所有人都被浇湿了。
但是,我们顾不了许多,仍旧朝着汽车前进。伞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单薄的月村博士有几次差点摔倒。
终于来到汽车旁边,我打开手电筒,向车内查看。
金子趴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发生了什么,后面两人也一定很清楚,但没有任何惊讶的叫声。
6
我站在车窗外观察了一会儿。好像没有任何外伤。
“退后。”说完,我屏住呼吸,拉开车门。
金子的身体一下子歪出车门。上衣口袋里的烟斗也掉出来了。
“搬吧。”市长如梦方醒般伸手说道。
浑身湿透的我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金子搬进屋子。等在门口的富米小姐看到第三具尸体,顿时頽然蹲在地上。
“死因是什么?”市长问我。
“是毒气吧,很可能是氢氰酸。氰化钾与酸混合后放在车内,很快就会释放毒气。进了密闭的车内,只要一呼吸,就会毙命。”
市长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身体剧烈地颤抖。被雨淋湿可能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吧。
“啊,这是什么?”月村博士从金子掉落的烟斗前端抽出一个纸团,展开后递给我。
罪恶在死者的床下。
“我去看看。”博士去了二楼。
几十秒后,她回来了。只说了一句“找到了”,便又递给我一张纸条。
他被诅咒迷惑了,成为禁忌之书的俘虏。
正如我所料,我并没有感到惊讶。
“这是怎么回事?”市长似在呻吟。
“不管怎么说,先把尸体搬进房间吧。”我话音未落,忽觉有人影,于是往走廊看去。
小绿站在那里,像一个幽灵。
她看了一眼金子,苍白的脸因痛苦而略微扭曲,然后对着父亲说道:“那样做果然还是不行啊。诅咒不是迷信。大家都死了,都是因为我……这种事情……太过分了,太过分了。”说完,她竟号啕大哭起来。
“你说什么呢?哈哈哈,我说你这是怎么了?真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市长抚着小绿的背,看着我,不好意思地笑道,“她像是吓到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当然,我并不相信市长的话。我确信小绿掌握着一个重大事实。
“不管怎样,我们先去客厅吧。”我说道。就这样,金子的尸体被我们放在了大门口。
客厅里,失去了主人的椅子并排而立,我决定进行最后的谈话。至于土井直美与金子椅子上的“sat”和“fri”上方是否画上了“x”,已经无关紧要。
“在听小绿说话之前,我想先明确一件事。”我盯着其中一个人说,“那就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真不敢相信,你就是杀人魔。”
我的视线前方,是月村博士毫无表情的脸。她动了动嘴唇,说道:“你有什么证据说我是凶手吗?”
“这次的事件中,最为关键的,其实是凶手并没有以特定人物为目标。明确地说,不管谁死了,都没关系。”
“怎么会呢?”说话的是市长,“从现场发现的纸条来看,凶手是有计划地实施犯罪啊。”
“那只是一个骗局,我也差点被骗了。”我的视线回到月村博士身上,“以金子先生为例。金子先生去开市长的车,不是相当具有不确定性吗?难道凶手已经预测到金子先生会强行去开市长的车?不可能的。土井小姐也一样。除了她,其他人都有可能碰触手电筒。但是,凶手不在乎是谁。因为他只需在被害人出现后,调整接下来要做的事就可以了。”
“但是,每个人被杀,凶手都会留下一张纸条……”
“请回想一下。从金子先生的烟斗中拿出纸条的是月村博士。但是,那张纸条真的原本就放在烟斗中吗?会不会有这种可能性——月村博士将自己手中的纸条,偷偷放进了烟斗,却装作刚刚发现的一样。拿给我们看。”
“说来也是,从金子先生的床底下拿出纸条的也是月村女士。嗯……但是如何解释土井小姐的情况呢?从她口袋里拿出纸条的可是你天下一啊。”
“说得对。但那时写有‘罪恶在死者的口袋中’的纸条已躺在地上。当然,把纸条扔在地上的人就是月村博士。博士在知道死者是土井直美的瞬间,将事先备好的纸条中为土井老师准备的那张扔到了地上。”
“为土井老师准备的那张?”
“比如,如果倒下的是市长……”我说道,“为市长准备的纸条就会被扔在地上。上面大概会写着什么呢?很可能就是‘罪恶在死者的枕头处’,如果发现者去枕边寻找,又会出现一张纸条:他被诅咒迷惑了,成为禁忌之书的俘虏。”
“枕边?”
“我只是举个例子。月村博士已经提前在每个人的活动范围内,放置了写有同样内容的纸条。土井小姐的是在上衣口袋里,月村肯定是找到了悄无人知、不被发觉的机会,将纸条放进了她上衣口袋。金子先生呢,她可能真的是将纸条放到了床底下。还有,木部先生的夹在他的着作中。当然,木部先生中毒是因为冰块。月村博士当然不知道谁会‘幸运’地夹起毒冰块。直到木部先生倒下。大家惊慌失措时,她冷静地进行了下面的行动——准备专供木部先生的纸条‘罪恶在死者的书中’。然后,到了九点,报时钟里的‘鸽子’报时的时候,她装作发现‘鸽子’嘴里夹有东西,巧妙地将自己手中的纸条与‘鸽子’嘴里的掉包。或许‘鸽子’的嘴里只是一张白纸。”
“是啊。”市长似乎回想起当时的情景,连连点头道,“对,从石英钟上取下纸条的是月村女士。现在想来,是很简单啊。”
“另外,你还动了一点小手脚。”我转向月村博士,“就是在房门后木板上的人名代号上面画上‘x’。目的是让大家确信,凶手是有预谋的。如果观察一下,这其实也很简单,就是在木板的正反两面刻上同样的字,同时在反面的字上画上‘x’。这样,你只需在杀人之后,趁大家不注意时将木板翻过来即可。现在想想,只有你有机会。特别是搬土井直美小姐的尸体时,你特意先进房间为我们开门。只需一眨眼的工夫,伸伸手,就能把木板翻过来。”
最后我问月村博士:“怎么样?”
她面无表情,看着市长,做出指夹香烟的动作。市长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香烟。
“有点湿了。”
“没关系,有就行。”
她衘起一支烟,用市长递来的打火机点着,吸了一口,吐出细细烟雾。
“太棒了。”她说,“我本想,在大家陆续消失之后,我总会暴露的,但没想到这么早。”
“为什么?”我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保护这个小城。”
“保护这个小城……小城有什么危险吗?”
“当然。”她吐了一口烟,“诅咒。”
“诅咒……就是那个诅咒吗?”
“对,就是那个。”博士点了点头,说道,“因为它,水岛先生和火田先生都被杀了。如果坐视不管,还会有很多人因此丧命。而且,不是寻常死亡,而是死于非命。或者在一个不可能出入的房间里被人勒死,或者写下奇怪的文字后死掉,或者尸体在瞬间被移动,或者凶手忽然消失……我想保护小城不被伤害,保护小城自此远离离奇凶杀。”
“为此不惜杀害同伴?”
“我没有选择,因为他们已被诅咒俘虏。总有一天,他们会像水岛先生和火田先生一样因诅咒被杀,而如果那样,诅咒还会继续蔓延。在一切不可收拾之前,我决定用一种不会被任何人注意的方式将他们杀掉。”
“你是想在这里杀掉所有委员会成员吗?”
“是啊。”
“但这样会留下一个最大的谜团,即只有尸体没有凶手。你不觉得这才是真正的诅咒吗?”
“我只要写封遗书,就没有任何谜团了,而所有成员也都不在了,这样不行吗?”话音未落,她的嘴里忽然掉了一个东西。
“坏了!”我站起身来。
已经迟了。月村博士瞪大眼睛看了我一眼,就软软地趴在了桌子上。
“月村女士……”
“博士!”
我和市长几乎同时跑到博士身边。当然,已经迟了。
忽然,小绿号啕大哭。
“都是我,是我的错,我要是不那么做就好了……大家都死了!大家都死了!”她大声喊着,像要吐出血来。
市长抱住女儿。她仍旧哭泣着。
“我……我能把女儿带回房间吗?”市长问我。
“那样更好。”我答道,“但是,我仍想听你的解释。”
“我明白。”他说道。
7
偌大的客厅里,我和市长隔桌而坐。月村博士的尸体就在旁边,已覆上了毛巾。
“六个人呐……”日野市长语含叹息,“我本是为了小城好,没想到却会是这样的结果……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您到底出于什么想法,做了什么呢?”我问道。
市长一脸苦涩。
“最初是以小绿的恶作剧开始的。”
“恶作剧?”
“盗掘。”
我略微仰了仰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市长。
“盗掘者是她吗?”
“啊,真是子不教,父之过。”他挠挠额头,“我有一把纪念馆钥匙,她好像就是用的那把。”
原来如此。看来,事情不是我先前推测的,门卫打盹时,钥匙被偷走了。有点对不住门卫。
“或许你也已经发现了,被盗走的是一本书。”
“嗯,我知道。”
“那是一本非常不可思议的书,里面全是超乎想象、令人匪夷所思的杀人故事。每一篇都以一个不可解的谜团为开端,读者会被谜团深深吸引,不忍释卷。总之,非常有趣。那种趣味性,在这个世界不曾体味过。我很快着了迷。也正因如此,忘了责备小绿。”这时,他脸上隐约浮现出了一丝笑意,继而又严肃地说,“或许我应该责备小绿,然后把书放回原处,或者直接交给月村博士。但是,我没有这么做。读了这本书之后我想到的,是依靠这本书让小城里的人觉醒。”
“什么意思?”
“以前我一直想,这个小城缺少一样东西,一个最为关键的东西。现在,我终于知道那是什么了。那本书里描写的,应该在这个小城发生。不,或者说,正因为是这个小城,才不得不发生那样的事情。小城正是为了这种事情而创建的,人们因此而存在,时间也因此而流逝。我发现了这一点。”
他的语调逐渐高昂,充满热情。那种动人的力量,让我想起了选举。他舔了一下嘴唇,做了个深呼吸。
“但是,这也正是月村博士所说的诅咒。曾经,有一个我们不知道的人,为了封存诅咒,把它埋在了木乃伊的脚边。我起先还犹豫是否让诅咒复活。最终,我没能抛弃这个极具诱惑力的想法:让小城复苏。你可以认为,这么做是因为我是市长。我首先把书拿给了火田俊介。你应该知道,我想让他选取几个故事,作为他的作品发表,借此扩散这本书的魅力。”
《斜面馆杀人事件》。我很快就明白了,也正如我预料。
“火田先生赞同我的想法。不仅如此,他还不忍独享这本书的巨大魅力,未向我打招呼,便私自将书拿给水岛先生、木部先生、土井小姐和金子先生看了。所有人都成了俘虏。正如纸条上所写,成了诅咒的俘虏。我的直觉告诉我,小城正在改变,我所期待的事情迟早会发生。但是,还有一个问题,你知道吗?”
“没有侦探。”
“正是。”他用力点了点头,说道,“发生了事件却没有侦探,故事就不完整。而且,为什么小城里没有侦探。应该有却偏偏没有。于是,我决定召唤侦探,召唤被埋藏的这本书的主人公名侦探天下一。”
“怎么做呢?”我问。
他嘿嘿一笑,说道:“也没什么难的,就是按照书中所写的地址寄了一封信而已。”
“仅仅如此?”
“仅仅如此。你很快就来到了这个世界,来到了我们身边。”
难道我就是这样被叫到这个世界的吗?
“但是,有一件事令我很为难。那就是你已经来了,我却没有什么可以拜托你去调查。于是,我跟你讲了盗掘之事,请你找出窃贼。”
我不由得摇了摇头。“真没想到竟然是小绿。”
“我不是有心欺骗,只是一心想让小城复苏。我还要向你道歉,一开始拿给你看的报纸,实际上是伪造的。”
“是报道壁神家杀人事件的那份吗?”
“壁神家杀人事件只是那本书中的一个故事。我参照这个故事伪造了那则新闻。如果不那么做,无法向你解释我们是如何找到你,又为什么要拜托你去调查。”
“是这样啊,实在太可怕了。”
“若是遭你怀疑,就什么也做不成了。”市长双手一摊,“就在这时,事件一件接一件地发生了。不出我所料,密室杀人事件、凶手消失事件,你都完美地解决了。唯独让我担心的,是遇害者都是纪念馆保存委员会委员。是可以这么理解,诅咒正在袭击被埋藏之书的读者。我想,那也没有办法,但是小绿无法接受这个现实。这也难怪。那孩子坚持认为,正因为她未经允许私自挖出了那本书,才导致悲剧频发,因此非常痛苦。于是,我决定先让此事告一段落,把大家召集到了这里。表面上的理由是让天下一帮我们找出盗掘犯。”
“不料却导致惨剧发生。”
“我做梦也没想到月村博士会这么想。我唯独没有对她说起盗掘的真相,但她好像已经感觉到了。真是可怕啊。”市长仰面看着天井,长叹一声,“我能说的就只有这些了。你还有什么不明白吗?”
“呃……”我想了一下,摇摇头,说道,“没有了,这些就足够了,实际上我还有一点不明白,但是恐怕你也无法回答吧,那是关于我自身的问题。”
“让您大老远来到这里,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真是很抱歉。”市长低下头。
“您没有必要向我道歉。但是……”我说道,“我真的感觉自己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呢。”
8
这栋别墅已成凶宅,但半夜三更,夜路难行,我们决定就住在这里。暴风雨已略有收敛。
我躺在床上,想了很多事情,市长的话、之前的事件、尸体、诡计,还有我自己。身体虽已累得无法动弹,头脑却非常清醒。
我开始回想自己在原来的世界中做过的事。我以前在拼命地做些什么呢?我想通过自己的小说,创造一个颇有吸引力的世界。但是,吸引力到底是什么?是能够令自己获得心理满足的世界吗?什么时候才能获得那样的满足呢?
很久很久以前,我想创造一个自己喜欢的世界。我很幸福,而且从不关心他人的看法。我在追求对自己而言非常舒适的游乐园。
我又开始回想,我是什么时候没了那份感情的。似乎太过久远,我无法忆起具体时间。但是,的确有那么一段时期。在沙滩上专心致志地堆积城堡的小孩,一点儿都不在意其他孩子的看法,他的城堡是他唯一的目标。
我开始回忆自己堆积的几座沙子城堡。悲哀的是,我自己用脚将它们一一踩碎了。如今,我还记得当时的话语。
“这种无聊、幼稚、非现实、不自然的东西,这种东西,这种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看着自己精心垒起的城堡,我甚至感到耻辱,甚至试图忘掉当时的自己。
不知不觉,我流下泪来。一瞬间,我明白了。我是为了能够在这里像这样流泪,才来到这个世上的。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一个声音——旁边房间的门遭人强行推拉。
旁边房间,就是写着“wed”的房间,我本应该睡在那里的。
对,我现在躺在“tue”的房间里。出于某种考虑,我秘密转移了房间。
在那个时候,我做了一个手脚,使用绳子从外部挂上里面的门闩。如果有人试图从外面打开门,肯定会认为我就在房间里。
正在推门的人也不必例外。我拿着手杖,慢慢下床,想要去走廊看看。就在这时,旁边房间的门被打开了。
两声枪响。
我吓得腿都软了,但还是走进走廊,查看旁边的房间。合叶脱落了,我借那里向房间里窥视。
一个黑影站在床边。床上似乎有人,但实际上被子下是预先准备的枕头和毛巾被。
黑影发现了我,立即向窗子冲去。玻璃的破碎声、物体撞击床下屋檐的声音响作一团。我跑到窗边,黑影爬上了附近的卡车。
我回到房间,迅速换上衣服,朝大门跑去。好像有人在叫我,但我没有时间回答。
雨已基本停歇。我在仓库附近发现一辆破旧的摩托车。
隐隐约约地,我感觉到自己应该往哪里去。这里也有约定。
我站在纪念馆的入口。这个谜一样的破旧小屋,好像一直都在等待我的到来。
我走近宅子正面破旧的木门。上面挂着的那把粗糙铁锁现在不见了。我推门走了进去。
昏暗的房间内空无人影。我看了一眼通往地下室的隐秘门。门敞着。通往一片昏暗的楼梯。我弯下身子,摸索着走了下去。
我下到地下室。煤油灯亮了。同时,无数细碎的黑影在跃动。
我正要踏进放有木乃伊的房间,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
“你终于来了。”
9
“想要杀我的果然是你。”我对着黑暗说。
人影憧憧,我却感觉到能清楚地看到那张脸。
“你和月村博士是共犯。你们合谋,要把我杀掉。就连月村博士自杀,也只是为了让我放松警惕。”
黑影慢慢地从暗处走了出来。在煤油灯微弱的照射下,鼻子、眼睛、整个面部轮廓逐渐清晰。那张脸和我脑海中的一模一样。
“不愧是名侦探。”他说,“真是头脑敏锐,甚至让人充满不现实感。但我仍然觉得很无趣。你的推理太过敏锐,甚至有机会主义的嫌疑。”
“有很多人喜欢这种敏锐。”
“能从你口中听到这样的台词,我很诧异。”
他,纪念馆的门卫,将枪口对准我走了过来。
“你究竟为什么要杀我?”
“杀你……这是什么话?我要杀掉的是侦探天下一,好让你从天下一的诅咒中解脱,回到原来的世界。这样,,所有的事情都会完美收场。”
“原来你都知道!”
门卫嘲笑道:“当然,你以为我是从什么时候待在这里的?”
“是从杀了那个侦探的时候开始吗?”我问,“那个成了木乃伊的侦探。”
“我先声明一下,杀了那个侦探的不是我,是……”
“我知道。”我点点头,“我什么都知道了。”
“真的?”
“嗯,我知道了。”我环视四周,继续说道,“这是小说里的世界。”
“不是一般的小说。”
“当然,这个我也知道。”我又环视四周,说道,“原本是本格推理小说的世界。”
门卫扯出一丝让人厌恶的微笑,说道:“真行啊,还用过去时——原本是本格推理小说的世界。对,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现在不一样了。”
“是在我要写推理小说的时候,不,应该说在我对推理小说开始感兴趣的时候,在我头脑中存在过的世界。我以这种世界为舞台,写过几部小说。天下一就是我当年小说中登场人物的名字。”
“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不,应该说还是个孩子。所以,才创造了这样一个无聊的世界。”
“但那是我心灵的游乐园。”
门卫冷哼一声。
“无论是谁,上了年纪都会怀念年轻时玩过的地方。但是,仅仅如此。我想提醒你,扔掉游乐园的正是你自己。不是别人的命令,而是你自己的意志。”
“我没有忘记,而且我一点儿都不后悔。”
“这我就放心了。”
“我感觉到了这个世界的缺陷。我明白,自己还有更多想做的和不得不做的事情,为了成就它们,我不得不走出这里。”
“这才是正常的。从那以后,你就丢弃了以密室为代表的诡计类小说形式,开始回避本格推理小说。”门卫说完,哧哧地笑了起来,“自己明明是以写密室类推理小说成名的。”
“对我抱有这种印象的人很多啊。”
“改变他人对自己的印象很困难。”门卫点头道,“但是,我已尽最大的努力来帮助你。你离开的时候,命令我和月村保护这个小城,不被诅咒——本格推理的诅咒——伤害。所以,我们一直守卫着你那本被封存的小说。但是,那个小姑娘多事,令整个小城被诅咒包围。密室杀人、凶手消失——令人怀念的本格推理小说复活了。”
“但是,正因如此,小城里的人们才想起自己的存在价值。”
“这一点无法否认。”门卫竪起了眉毛,“因为封存了本格推理的诅咒,小城变成了一个不完整的世界。不管是奇怪形状的房子,还是复杂的人际关系,都是为发生本格推理小说事件而设置的。既然已经没有了本格推理,他们也就无法编排任何故事。但是,这没有办法。他们的使命都已终结。”
我无法反驳。或许他说的都正确。
“很久没有来这个世界,再次回来。令我想起了一件事情。”
“什么?”
“我已不再适合这个世界。被隔离的空间、人工的设定以及作为棋子的登场人物……这些,我都已无法适应。”
“这是自然的,对你来说也是件好事。”
“我不会再回到这里了。”
“既然你这么说,”门卫又将枪口对准了我,“已经没有留恋了吧。现在,我就让名侦探这种可笑的角色消失。”
“等一等。的确,我可能不会再回这个世界了。但是,我想让它留在我心中。”
门卫似乎难以理解,缓缓摇了摇头。
“为什么?记不清是谁说的,难道是因为这里是推理的故乡?”
“或许吧。反正我不想像上次那样再把这里封存。我想留一块属于自己的游乐园,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回来。”
门卫继续摇头。
“我还是不明白。你到底是想回,还是不想回呢?”
“我不想说得那么绝对。我并不憎恨这个世界,只想自己能随时想起这个世界,怀念这个世界。”
门卫叹了一口气,举起双手做出投降姿势,似乎要说“真是服了你了”。但是,他的眼中出现了一丝温暖,虽然只有一丝。
“我明白了,你爱怎样就怎样吧。那我应该怎么做?这里已不需要我守卫了,我是不是该消失呢?”
“你留在这里。”我说,“我想让你继续守卫这个世界。”
“责任重大啊。”他耸了耸肩。
“你能做到。”
“我试试看吧。”门卫放下了枪,“那……你呢,要走了吗?”
“是啊,我这就走了。”
“不送你了,就此别过吧。你知道怎么回去吧?”
“嗯,知道。”
我正想是否应该和他握手告别,他却把头扭向一边。我从他身旁走过,朝着狭窄的楼梯口走去。
到了一楼,我又凴梯子爬上二楼。那个门,是我应该回归的世界的门,毫无疑问。
来到二楼,我发现小绿睡在角落的床上。可能是市长送她来的。
她发现我后,噌地跳了起来。
“你在这里啊。”我说。
她盯着我,僵硬地走了过来,抱着一本破旧的书。
“对不起。”她把书递了过来。
我接过书,翻开第一页。对众多登场人物进行说明的人物表和一张形状奇怪的宅邸地图映入眼帘。我不由得苦笑。这正是我以前以小城为舞台写的本格推理小说。密室杀人、尸体瞬间移动、暗号诡计、拆穿不在场证明、一人粉饰两角,等等,作品包含了各种各样的本格推理要素。
埋在木乃伊脚边的,就是这本书。
“我没想偷,”小绿说,“只是想去看一下,那里埋着什么。没想到发现了这本书,着了迷……”
“读完之后你放回去不就行了?”
“是这样想的,但中途才发现……”
“什么?”
“对于这个小城,打开被封存的诅咒更好。小说中描写的那个世界应该在这里复活。”
我无法直视她那双真挚的眼睛。作为本个推理小说的登场人物而被创造出来的角色,追求一个适合自己的舞台,也是理所当然的。
“而且……”她说道,“我还想,若是本格推理小说的世界复活,天下一先生肯定会回来的。”
“啊?”我吃惊地看着小绿。
她的脸有些红。
“我想见他。”她小声说。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
我想了想,把手里的书还给了小绿。
“这个送给你。”
她长长的睫毛扑闪着。
“真的吗?”
“真的。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小绿接过书,和刚才一样抱在怀中,小声说了一声谢谢。
我笑着点点头,回头。谜一样的门就在那里。
“那么……”
“要走了吗?”小绿的声音被泪水打湿了。
“嗯。”
“不会来了吧,肯定。”
“我不会忘记我们之间的故事。密室、奇怪的宅子……我都不会忘记。”
“不要忘记。”她修长的身体在颤抖。
我再次看着那扇门。门上刻着“whodoneit”这几个英文单词。
whodoneit——是谁杀的?
被杀的毫无疑问是木乃伊。木乃伊的真正身份是名侦探天下一。
上次离开这个世界时,我把他杀了。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说的那句话。
“我才不需要什么天下一。”我一边说着,一边把子弹射向他的额头。
在“whodoneit”这几个单词的下面,排列着英文字母。我慎重地摁下自己的名字的拼写。不是天下一,而是我的。
摁完最后一个字母,变化出现了。
门的四周开始发光。门把手的附近传来东西脱落的声音。
伸手拉门之前,我又回过头去。小绿一只手抱着那本书,一只手用力挥舞着向我道别。
我拉开门,迈开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