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着白色瓷砖的墙壁闪闪发光。这栋西式建筑有许多凸窗,屋况很新,的确像是年轻家庭居住的房子。但是以稳重的毛笔字迹雕刻着“高城”两字的名牌,显示这间房子并非辛苦贷款而建的,而且附近是日本几位首屈一指的富豪聚居的地方。
名牌下方安装了对讲机。白色的主机没有一点污垢,这也说明了这家人崭新的生活。
哲朗一按下按钮,马上有人应门:“哪位?”是中尾的声音。哲朗原本以为会是他太太出来应门,感到有些意外。
“是我。”
“噢,我马上过去。”中尾沉稳地说。哲朗两小时前左右,打了电话告诉中尾要过来。
大门对面有一道向左上方攀升的楼梯,前方就是玄关。中尾打开门现身,身穿毛衣搭配棉裤的随兴打扮。“进来吧。”
哲朗举起一只手打招呼,打开门进屋。楼梯旁堆了好几个塑胶花盆,全都没有用过的痕迹。哲朗心想,如果将花排放在这道楼梯上,想必很美丽吧,花盆为何都闲置不用呢?
“假日还来打扰,失礼了。”哲朗说道。
“不,没关系。再说,你要商量的应该不是你的事吧?”
“是啊。”哲朗还没有告诉他详情,所以不太敢看他的眼睛。
中尾点头说道:“进来吧。”引他入内。
入口大厅大到堪称奢侈的地步,但却给人空荡荡的印象。哲朗总觉得少了什么。大鞋柜上放了一支花瓶,但里面没有花。墙壁上也没有挂画。
“大嫂呢?”
“她现在不在。”
“去买东西吗?”
“不,不是。”中尾在地上排好拖鞋。“唉,总之先进来再说吧。”
他领着哲朗到放了宽荧幕的大型电视的客厅。以ㄇ字形摆放的皮沙发围着大理石茶几。靠墙的电视柜中,排放着哲朗几乎都没看过的洋酒。
洋酒旁摆放着一个小相框,照片中是一栋白色洋房。大门旁还有座装有铁卷门的车库。
“这是?”哲朗问道。
“别墅。我岳父喜欢钓鱼,他并不喜欢别墅,但还是买了。”
“在哪?”
“三浦海岸。”
“真好。”这里也令哲朗感到好奇。电视柜里有不少空位,感觉先前摆过东西。
中尾先到厨房拿了两个马克杯,放在托盘上端回客厅。
“你随便坐。招待不周,我只有一堆咖啡。”
“不好意思。”哲朗坐在沙发上,伸手去拿马克杯。香味似乎不同于自己平常喝的咖啡。他浅尝一口后问道:“我听说你有两个孩子,是儿子吗?”
“不,两个女儿。所以不能让她们打橄榄球。”
“又不是没有女子队。不过,现在好像没有就是了。她们和大嫂一起外出吗?”
“嗯,唉,也可以这么说啦。”中尾翘起二郎腿,搔了搔太阳穴。“老实说,我老婆带两个女儿回娘家了。”
哲朗将马克杯送到嘴边的动作停了下来。
“我一直没说,但是我们可能会离婚。”中尾爽快地说。
哲朗将杯子放在茶几上,仔细端详朋友的脸。“当真吗?”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吗?”
“不,不是……,我只是吓了一跳。”
“我想也是。不过,我认为自己没有在胡言乱语,这是我长久以来考虑的结果。”
“为什么?”
哲朗一问,中尾淡淡笑了。“你想知道原因吗?唉,人果然都有好奇心。”
“如果不方便说的话,我就不问了。”
“以后我会告诉你。唉,反正这种事你听了也不会开心。”
“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分居?”
“十天前左右。这间房子是岳父为我们兴建的,本来是我必须搬出去的,但是我老婆好像觉得她回娘家比较省事。反正回娘家后即不用做家事,两个孩子也黏两位老人家。唉,如果正式离婚的话,我就得离开这里。”或许是已经看开了,中尾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孩子们归谁……?”
“我们说好了由女方抚养。”
“这样啊。”哲朗想问:这样你不难过吗?但是突然发觉自己没有小孩,不该提出这个问题。于是立刻喝了一口咖啡,以掩饰尴尬。“你遇上这么重大的事情,我真不好意思再拿麻烦的事情来烦你。”
中尾摇晃着身体笑了。“西胁不用在意吧。是我自己要离婚的。再说,这个年头离婚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放下二郎腿,将身体微微倾向哲朗。“倒是你找我有什么事,说来听听吧。美月怎么了?”
哲朗呼出一口气。虽然中尾离婚也是一件大事,但是美月的事情更重要,而且这个问题非告诉他不可。
“她不见了,是我漏接了。”
“漏接?”
“我真是个失败的qb。”哲朗摇着头,说起事发经过。
中尾听完之后,皱起眉头,沉思了好一会儿。哲朗喝着冷掉的咖啡等他开口。
“要不要试着找找看美月可能去的地方?”半晌,中尾总算开口了。
“我就是想不到她可能去的地方才头痛。我今天早上试着打电话到广川先生家了。我想,她说不定会回去。”
“她不可能会回去吧。”
“是啊。”
“你打那种电话,她先生没有起疑吗?”
“我小心地探听,他应该没有起疑。”
“那就好,”中尾抱起胳臂。“但是轻举妄动很危险喔。恐怕会引起警方注意。”
“这我知道。可是,我们非设法找到她不可。”
“美月消失会不会是她有什么打算?最起码,我认为她不是为了自首。”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好。”
“等一下。”中尾似乎想起什么似地起身,离开客厅。
哲朗将空马克杯拿在手掌中把玩。一看,中尾的杯子里还有满满的咖啡。
隔一会儿,中尾回来了。他手上拿着一张白色字条。
“这是美月娘家的地址电话。”说完,他将字条放在哲朗面前。
“你的意思是,日浦回娘家了吗?”
“不是。我只是认为如果她想自首的话,一定会用某种方式和娘家的父亲联络。”
“原来如此。”哲朗心想:有道理,将字条收入怀中。
“我也会试着找找她可能去的地方。不过,这种情况下,美月可能推心置腹的对象,我也只想得到你们夫妻。如果她逃离你家,要找到她大概比登天还难。”
哲朗看着中尾,说:“你还真冷静啊,你不担心吗?”
“我担心啊。但是,我自认比你了解美月。她不是会草率行事的人。”
哲朗点点头。看来似乎别告诉中尾,昨晚美月离开之前做出了何种举动比较好。
“如果日浦和你联络的话,无论如何都要问出她在哪里。我希望你说服她,不要自己独自承担问题。”
“好,如果她和我联络的话。”
“那,就拜托你了。咖啡很好喝。”哲朗起身伸出右手。
中尾握住他的手。“改天随时请你喝。”
哲朗反握他的手,再度看着他。“这就是当年那个跑卫的手吗?简直一折就断了。”
“我最近没办法拿比笔重的东西。”他将手缩回去。
“你有好好吃饭吗?不习惯单身,吃了不少苦吧?”
“我的事情不重要,你少鸡婆。”
中尾的嘴角露出笑容,但是声音里微带焦躁。哲朗觉得自己的确很鸡婆,于是决定不再多说。
出了玄关,步下通至大门的楼梯时,哲朗的目光停在放在大门内侧的一辆红色三轮车,眼前浮现中尾温柔地看着女儿骑在车上的身影。
哲朗心想,那个电视柜空下来的地方,说不定原本放着全家福照片。
他从成城学院搭车到涩谷,转搭地下铁前往都营新宿线的住吉车站。这段路颇有点距离,哲朗随着电车摇晃,想了许多事情。
关于美月为什么要离开,他想不出任何一个确切的理由。不过,哲朗从广川幸夫那里听来的话当中,肯定包含了什么令美月下定决心的事。
破掉的户籍誊本——那意味着什么呢?为何户仓明雄会有那种东西呢?
美月知道这件事的理由。正因如此,她肯定察觉到了某种危险。
哲朗想起了昨晚的情景。美月是决定要离开,才爬上他的床。她一定是想要告诉哲朗什么,而且想要下定某种决心,才提议和他发生关系。十多年前,当她在哲朗肮脏的住处张开双腿时,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哲朗一想起她皱起眉头,忍耐着痛苦,设法将男人的*纳入体内的身影,就感到一阵心痛。自己为何无法察觉到那个讯息呢?原来她拼命想要发出暗示。
电车接近住吉车站,他从大衣口袋中拿出旧记事本。
哲朗原以为美月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事实并非如此。美月在哲朗家留下了物品,也就是她自白杀人时,给哲朗他们看的户仓明雄的记事本和驾照。理沙子把这两项物品放进了衣橱的暗柜中。
美月对哲朗他们隐瞒了什么,那当然是和那件命案有关的事。这么一来,再次重返远点应该有助于厘清真相。第一步应该就是向香里打听,她很可能掌握了哲朗他们的疑点。
哲朗随着电车摇晃,打开记事本。详细记载香里行动的内容中,也记录了她的住址;位于江东区猿江的园边住吉公寓三〇八室。
去“猫眼”就能见到香里。但是在店里追根究底地问她很危险。不知道那位望月刑警会躲在哪里暗中窥伺。此外,哲朗也想要及早见她一面。
一出住吉车站,哲朗手上拿着事先影印好的地图迈开脚步。一路上灰尘满天飞。公车专用道塞车,大概是地下铁施工的缘故。
哲朗在第二个红绿灯右转,又走了两百公尺左右,有一座小公园。他看见了位在公园对面,园边住吉公寓咖啡色的外墙。
四周都是民宅和公寓,看不见商店。一到深夜,路上应该行人稀少。哲朗想象,如果跟踪狂可能在路上埋伏,香里一个人回家想必提心吊胆。
哲朗边绕公寓四周,边思考户仓会将车停在何处监视香里家。目前还不知道那是一部什么样的车。此外,美月说开去丢在“某处”的那部车,为何到现在还没被警方发现,也是一个谜。或者,警方已经发现了,只是没有公布?
他在公寓四周转了一圈之后,心想:真奇怪。
美月说,当她送香里回公寓时,香里的行动电话在进屋前响起。户仓明雄似乎说了:别让那家伙进去。
换句话说,户仓埋伏的地方,必须是能够看见公寓的位置。但是公寓前面的路是条死巷,如果要停车的话,唯有玄关附近才是适当的场所。假使停在那种地方,美月她们应该能从公寓前面确认驾驶人的长相吧。
美月说过——户仓把车停在离公寓有点远的地方。
当然,“有点远的地方”这种说法很主观。但就算是跟踪狂,可能在那么近的地方监视吗?此外,他会打行动电话给仅于咫尺之遥的对方吗?弄不好的话,难保不会被和香里在一起的男人——美月——当场制服。如果站在跟踪狂的立场,应该会先等对方不见身影之后再打电话吧。
哲朗怀着百思不得其解的疑虑进入公寓。这是一栋老旧公寓,大门不会自动上锁。他进入电梯,按下三楼的按钮。
三〇八室位于走廊末端,没有挂名牌。哲朗原本想要按下安装在大门旁的门铃,却又停下了动作。邮筒里塞了一份报纸。从它的厚度推测,是周日版,也就是今天的早报。
他试着按响门铃,但是没有反应,于是他又按了两、三次,始终没有人应门。他有一个不好的预感,往大门上一看,有一整排电表,全部都停住了。
2
隔天晚上,哲朗为了去“猫眼”,独自前往银座。虽然他认为这么做很危险,但是想不出其他方法。
户仓的记事本中记载了香里家的电话号码。哲朗昨天起就打了好几次,但都没人接听。
前往银座之前,他又试着前往她位于住吉的公寓。今天的报纸和昨天的报纸重叠在一块儿,被强行塞进门上的信箱中。和昨天一样,按电铃也没反应。
哲朗希望,她是碰巧不在家。如果美月在星期六消失,接着香里又在星期日不见的话,这未免太巧了。两者之间应该有某种关联。但是这么一来,美月和香里的关系就会和哲朗之前掌握的又出入,同时,案情也会彻底改变。
美月对我们说谎吗?她带着认真眼神说的话全是一派胡言吗?
他打开有猫图样的店门,进入店内。时间才八点多,除了哲朗之外,只有一桌客人,不见望月刑警的身影。
一名见过的女公关靠过来,将他领到一张桌子。她也记得他。她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同时说:“真高兴见到你。”
“她不在吗?”哲朗边用毛巾擦手,边环顾店内。
“她?”
“那个叫做香里的小姐。”
“噢,”名叫宏美的女公关点点头。“香里今天休息。真可惜。”
“她休星期一吗?”
“不,不是,”宏美开始倒酒。“她白天的工作忙,要休息一阵子。来,先干杯吧。”
哲朗和女人干杯,喝了一口。酒的味道很淡。“白天在做什么工作?”
“我吗?我什么也没做。”
“我是说香里。”
“哎哟,你怎么净问香里的事呀。”
“当然喽,我是来找她的。”
“真遗憾,你要找的小姐不在。”宏美戏剧性地嘟起脸颊。她当然不是真的在嫉妒。“详情我不太清楚,听说是一般事务性的工作。”
“事务性的啊。”不可能是事务性的工作,因为香里从昨天到今天都没回家。
哲朗看着女公关看起来人很好的脸,心想:就算香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她们也不可能告诉客人吧。
“香里是本名吗?”
“是啊。我也是本名。最近好像有很多小姐都用本名工作。”
原本在别桌坐台的妈妈桑,来到哲朗的桌子打招呼。素雅的深绿色和服很适合她。哲朗记得她名叫野末真希子。
“我来是想见香里。”他也试探性地对她说。
“这样啊。老实说,她从今天开始要休息一阵子。”她做出一个打从心底感到遗憾,抱歉不已的表情。
“似乎是这样,能够联络得上她吗?”
“联络是联络得上,但是现在不确定。她说要回老家一阵子。”
“她不是因为白天工作的关系才休息的吗?”
哲朗打算指出两人的说法矛盾,但妈妈桑却连眉毛也没动一下。
“是的,她白天的工作是老家的人介绍的。”
“她老家在哪?”
“好像是……石川县。您有什么急事吗?”
“倒也不是有什么急事,我只是想要设法联络上她。”
“那,下次如果有机会和她讲话,我再替您转达。您是西胁先生吧?”她真的还记得他的名字。
“嗯。我有给你名片吧?”
“有,我会请香里打电话给您。”妈妈桑缓缓地点头说道,但是哲朗不知道该相信她几分。女公关说“要休息一阵子”,就意味着辞职了。妈妈桑不可能积极地为他和已经辞职的女公关联络。
哲朗坐了一个小时左右后起身。那一小时中客人人数陆续增加。
宏美和妈妈桑出来目送哲朗,但是只有妈妈桑一同进入电梯。宏美在即将关上的门那一头鞠躬行礼。
“今天非常感谢您的光临。”妈妈桑按下一楼的按钮后说道。
“哪里,谢谢款待。”哲朗再补上一句:“香里的事就拜托您了。”他心想,反正她大概又会形式上地回应吧。但是妈妈桑却盯着电梯的楼层显示板说:“往者已矣,每个人都有不欲人知的一面。我想太过深入追查,对西胁先生并没有好处。”
“妈妈桑……”
电梯抵达一楼。妈妈桑按下电梯门的“开”钮,催请哲朗:“来,请。”
“什么意思?”他在建筑物门口问道。
野末真希子盯着他看,眼中带着无法言喻的温柔光芒。
“您从事写作吧?请您务必写出好作品。感到有些疲倦时,请再度光临‘猫眼’。”她恭敬地低下头发高高挽起的头,令人感到一股威严。
哲朗感觉到一扇看不见的门关上了。
隔天、后天,哲朗都去了香里的公寓。然而,她却没有回家的迹象。大门前的报纸堆积如山,也就是说,她也完全没和报社的送报单位联络。
哲朗决定试着找隔壁邻居打听。出来应门的是一名三十岁左右,看似家庭主妇的女人。哲朗一说想要请问隔壁佐伯香里小姐的事,那名家庭主妇立即摇头,说她和香里完全没有往来,连隔壁住的人是谁也不知道,更没听说隔壁要搬家,就算要搬家,也没有熟到会来打招呼的地步。看来她是察觉到香里从事特种行业,认为和她扯上关系就糟了,于是采取警戒的态度。
邮件也从大门的收件口满了出来。哲朗明知道这么做会侵犯个人**,还是擅自将它们带回家。但那些都是广告邮件,没有一样具有参考价值,或是提示香里去处的咨询。
“我觉得心神不宁,好像是要发生什么不好事情的前兆。”
这是理沙子听哲朗说完时的感想。他心里也有同感。
“我有件事情拜托你。”哲朗对理沙子说,“我希望你明天去一趟江东区的区公所。”
“你要我调查香里小姐?”
“没错。”
“这是无所谓,但是她不可能提出搬迁申请书。”
“你只要去申请住民票就行了。这么一来,应该就能知道她之前的地址。说不定那里有她的熟人,现在和她还有联络。”但是不能抱太大的希望,哲朗将这句真心话吞进肚里。
“户籍地怎么办?”
“当然要请区公所人员注记上去。我想她的户籍地大概不是老家。要是情况需要,我们也去那里找找看吧。”
“猫眼”的妈妈桑说,香里说不定回老家了。哲朗虽然并不相信这句话,但他还是想赋予它极低的可能性。
野末真希子告别前说的话,至今仍在哲朗耳畔萦绕。不要深入追查云云,难道只是给眷恋辞职女公关的客人的*吗?还是具有别的涵义呢?然而,哲朗无从得知真意。如果真有深意的话,她更不可能再多说什么吧。
“你打算怎么办?”理沙子问他。
“我要去这里看看。不过,我想大概掌握不到任何线索。”说完,他给理沙子看一张纸;那张从中尾手中收下,上头写着美月老家住址电话的字条。
3
学生时代,美月经常抱怨道:“我总觉得自己不是真正的东京人。我真希望户籍上写着某某区,我差一点就能住在练马区了。”
球友之中,从父母那一带就住在东京的人只占少数,而美月就是其中之一,因而受到众人羡慕。即使如此,她似乎还是对自己不是住在二十三区内感到不满(*东京圈包括东京都、琦玉县、神奈川县与千叶县;首都圈则外加茨城县、群马县、栃木嫌与山梨县。原则上,日本国外以东京圈或者首都圈泛指东京,而日本国内则以东京都或东京都特别区指称东京。)。
“我家原本住在浅草附近。不过那里的房子是租来的,我父亲很想住透天厝,于是贷了一大笔钱,在现在住的地方盖了一栋房子。他本人似乎对那栋房子情有独钟,但是我倒觉得早点卖掉比较好。毕竟这种好机会,错过了就没有下次。如果错失这次良机的话,一定就没机会卖了。”
美月口中的好机会,是指日本人因地价高涨而人心激昂。时间点是泡沫经济的巅峰期。
他父亲错过最佳卖点的房子位于保谷市;一栋大门狭小的两层楼木造建筑。从西式池袋线保谷车站步行只需几分钟,距离商店街很近,从家里走没几步就有一家健身俱乐部。据美月说,市价最高时将近一亿元。
哲朗事前打电话告诉过她家人,今天要到府上造访。他一说想要问问美月的事,她父亲没有深入询问,就应道:“那么我在家里等你。”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做好了某种心理准备。沉稳的说话方式,令哲朗脑中浮现广川幸夫的身影。
哲朗等到约好的时间,按响对讲机,结果喇叭没有传出回应声,反倒是眼前的门突然打开。一名将白发全往后梳拢,个头矮小瘦弱的老先生见到哲朗,向他轻轻低头致意。“西胁先生?”
“我是。”哲朗应道,也低头回礼。
“我等你好久了,快请进。”老先生敞开大门。他眯起来的眼睛和美月一模一样。
老旧的房子带着一股类似鲣鱼的气味。哲朗一进屋,马上被带往和室。说是和室,却放了茶几和椅子,当作一般房间使用。落地窗外有一个小庭院,或许是主人引以傲人之处。庭院里放了好几盆盆栽。
屋内以暖炉取暖。哲朗心想,美月的父亲说不定等他很久了。
美月的父亲年约六十岁上下。听说他从前是学校老师,目前是制作教材和教科书的公司的约聘员工。
“我听我女儿提过西胁先生。她经常说因为有你在,帝都大学美式橄榄球社才能打进大学联赛。”她父亲笑着说。
“您说反了吧?她应该是说因为我担任四分卫,才没办法在大学联赛中夺冠吧。”
“不不不,没那回事。”她父亲挥手。“美月是个说话不留情面的孩子。有比赛的日子,她总会将失误的选手贬得一文不值。可是,我不记得她说过你的坏话。”
“这样啊。”哲朗心想,就算她有说我的坏话,你当着我的面也说不出口吧。他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其实,我今天来是想要问美月的消息。”
哲朗直截了当地开口,她父亲的态度却没有丝毫动摇。他点了点头,说:“你好像也去了松户,是吗?”
“您听说了吗?”
“前几天,我女婿打电话来,说他和你聊了许多。”
“我很清楚自己是多管闲事,但是听到老朋友从一年前就下落不明,我实在没办法置之不理。”
“这怎么会是多管闲事呢。我很感谢你替我女儿担心,美月真的交到了好朋友。”他像是在同意自己的话般频频点头。
“广川先生好像没有报警找人,也不想积极寻找美月。您呢?从各种管道找过了吗?”
“这个嘛,”美月的父亲动作缓慢地将茶杯拉到面前。“唉,基本上我试着和想到的人联络过了,但是听说她留下了字条和离婚申请书,所以……”
“您不太想去找?”
“我觉得美月是大人了。既然三十多岁的人会舍弃家庭离家出走,一定经过深思熟虑,下了相当程度的决心。所以我认为,既然如此就等到她本人提出某种答案为止,我相信她迟早会和我们联络。”
哲朗心想,这的确像是退休老师会说的话。这番话他虽然能够理解,听起来也合情合理,但是并不像是亲生父亲的真心话。为人父母,不可能不担心音讯全无的儿女。
哲朗到这里来的目的之一,是要获得美月下落相关的线索。但是老实说,他已经做好了大概会白跑一趟的心理准备。此外,他有一件事情非确认不可。
“日浦先生,我就直话说了。”哲朗双腿并拢,挺起腰杆。“您是不是知道美月离家出走的理由呢?不,应该说您是不是早就预料到这一天迟早会来临呢?所以,即使事情真的发生了,您也能这么冷静,是吗?”
他父亲的眼中闪过惊慌失措的神色。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没办法相信,美月的父母亲居然会认为,她能经由结婚获得一般女人的幸福。您们居然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本质。”
美月的父亲将手中的茶杯放在茶几上,哲朗看见了他的手微微晃动。
“你说美月的本质是……?”
哲朗盯着他的眼睛摇摇头,说:“别装了。我并不是毫不知情,我都已经说这么白了。您难道不觉得,再继续这样自欺欺人下去,是在折磨她吗?”
听到他这么一说,美月的父亲别开视线,眺望庭院许久后,才又面向哲朗。他的脸上隐隐浮现一抹痛苦的笑。
“美月对你说了什么?”
“以前……很久以前,她曾经向我告白过。”
其实是最近,但是哲朗在这里说不出来。
“这样啊。但是我女儿说过,无论是再亲的人,她都没有露出过自己的真面目。”
“她不能说是‘女儿’吧?”
哲朗一说,他父亲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请你别那样说话!你不会了解我们心里的感受。”他的语气也变得僵硬。
“我自认稍微了解她心里的苦。”哲朗反唇相讥。
不知哪里传来圣诞歌声,似乎是装载扩音器的摊贩车经过。哲朗心想,美月应该会在哪里迎接今年的圣诞节吧。
美月的父亲再度伸手拿茶杯,但是他只瞄了杯内一眼,就将杯子放回原位。
“西胁先生,你有小孩吗?”
“不,没有。”
“这样啊。”
“您想说,因为我没有小孩,所以不懂您的心情吗?”
“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他露出一口黄板牙。“我想不管你有没有小孩,大概都不能了解那种心情。不过,如果你有小孩的话,多少比较容易想象得到。”
“您指的是替小孩着想的父母之情吗?”
“不,是父母的自我满足。”他斩钉截铁地说。
“您承认是自我满足吗?”
“虽然这么说令人不太舒服,但我找不出其他适当的说法。”接着,他又将目光转向庭院。“那里有一道围墙,对吧?”
“是的。”哲朗也同样眺望着庭院点头。
“美月经常爬上那里玩耍。她母亲老是生气地骂她:没有女孩子样,而我总是当和事佬。我还曾说,这世上的女孩子最好都这么活泼。这种说法真是漫不经心。”
“我听她说,她母亲很严格。”
“大概是感到焦虑吧。她比我还早察觉到美月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当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学校的孩子,没空理会自己的女儿。”他略带自嘲地笑了。
“不好意思,请问日浦先生是什么时候……”
“你要问我什么时候察觉到的是吗?不晓得,我说不出一个正确的时间点。我想内人第一次和我讨论这件事,是在美月刚上小学的时候。”
“她和您讨论什么?”
“美月是不是有点奇怪呢?——我不记得她是不是这么说,但她话中的意思是这样的。美月不喜欢一般女孩子喜欢的东西、不玩女孩子会玩的游戏、不想穿裙子。唉,大概是这样的内容。”
“那您怎么说?”
“我刚才也说了,我说有这样的女儿又何妨,并没有严肃地把那当作一回事。我学校的学生当中,有各种特质各异的孩子,所以我甚至觉得因为那种芝麻小事就小题大做,简直是有毛病。后来内人又和我讨论了几次相同的问题,但是我都没有认真地听她说。老实说,对当时的我而言,家只是一个单纯用来睡觉的地方。我当时还年轻,又野心勃勃,除了在学校教学生之外,还参加了各种研讨会和读书会,几乎每天都见不到女儿。当时的社会,就算因为工作忙碌而无法兼顾家庭,也不太会受到责难。”
当时日本人工作过度。男人被说成工作狂不但不会反省,反而会引以为傲。
“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非常可耻。连自己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算什么教育家。”
他呼出一口气后,看了茶杯一眼。“要不要喝点啤酒?我口渴了。”
哲朗原本想说不用了,但是转念一想,说不定他酒一入喉,就会打开话匣子,于是回答:“那就喝一点好了。”
美月的父亲离开房间后,哲朗起身看向庭院。美月经常攀爬玩耍的围墙变得乌漆抹黑。
他下意识地环顾室内,目光停在靠墙的小书柜上。他发现那里出了书之外,还有相框,于是走过去拿了起来。
看来是美月成人礼的照片。她和三名看似朋友的女子一起拍照。哲朗从她们身上的服装,看出是成人礼时照的。
美月身穿长袖和服,挽起头发,面对镜头笑着。她的表情并不像被强迫穿和服的人的笑容,而是打从心里感到愉快,笑得很灿烂。她比其他朋友美丽,而且更有女人味。哲朗脑中回想起将她搂在怀里的夜晚。他从照片中感受到了当时从她身上感受到的相同心情。
耳边传来脚步声。哲朗将相框归位,坐回椅子上。
美月的父亲将啤酒倒在各自的玻璃杯中,将柿子籽绳在小盘子里。哲朗说:“我要喝了。”含了一口啤酒。啤酒还不够冰。
“美月在家的时候,冰箱里随时都有啤酒。但是我最近不太喝了。”她父亲似乎也察觉到啤酒不冰,如此解释道。“她很会喝,对吧?”
“是啊。”哲朗随声附和,想起了两人前一阵子喝得烂醉。
他父亲将玻璃杯里的啤酒喝了一半左右,叹了一口气。
“我想我是在美月国小六年级时,了解到事情的严重性。”他突然回到原先的话题。“其实,她当时已经肯穿裙子,和女孩子玩了,所以我完全不担心她。但是,她从某一天开始不去上学了。”
“某一天是指?”
“月经,她面临了初潮。”
“啊……”
“这件事本身并不意外。我们男人是不懂,但是对女人而言,却是非常令人震惊的一件事。然而,大多数女人在听完母亲或姐姐的解释之后,就能马上重新振作。”
“但她却振作不起来。”
“不对。她不见任何人,也不好好吃饭。我莫名地感到焦躁时,内人说:那孩子果然不是一般女孩子,她虽然会在父母面前表现得像女孩子,但是她没有女孩子的内心,所以生理期来了才会感到苦恼。”
哲朗想起了美月告诉自己的话。她这么说道:“小孩一旦懂事之后,就会对很多事情费心。如果母亲因为自己流眼泪,孩子就会想,不能这样下去。”
她还补上一句:“所以我开始演戏。这样一来,母亲说不定就会认为我矫正过来了。”
哲朗在心中低喃,看来并非如此,你母亲已经发现了。
“如果是现在的话,说不定就会有不同的因应方式。”美月的父亲说,“毕竟性别认同障碍已经成了普遍性的用语。当时世人甚至不知道有这种疾病,硬是认为外表是女人却不具有女人的内心,是精神上的缺陷。”
“那么你们采取了何种因应方式?”
“我们什么也没做。总之不去上学是不行的,于是我们狠狠地斥责她,强迫她去上学。后来,我们就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监视?”
“监视她的生活情形。我命令内人监视她,看她的行为举止是否像女人,如果她没那么做的话,就好好地劝说她。我心里将过错推给了内人。认为女儿之所以变成那副德行,都是因为母亲没教好。”美月的父亲苦笑,一口饮尽啤酒,再将酒倒进空玻璃杯。“你知道一个名叫约翰·曼尼(*约翰·曼尼,在纽西兰出生的美国心理学家及性学家,以在方面的研究而闻名。)的人吗?”
“约翰·曼尼?不知道。”
“他认为人对性别的自我认知会受到后天环境的影响而改变。就算生下来是男孩,如果以女孩的方式养育,就会让他深信自己是女人。这个论点似乎也在学会上发表过。当时举的实例,是一名出生在美国乡下的双胞胎男婴,割礼时不小心烧掉了哥哥或弟弟的生殖器,当时婴儿大约七个月大,他的父母去找性学专家约翰·曼尼讨论。这位曼尼老师提议将那个孩子当作女孩养育,还将那个孩子的*拿掉,定期注射荷尔蒙。孩子的父母按照他的话做,将那个孩子当作女孩养育。约翰·曼尼在学会上发表的,就是这个案例。”
虽说是退休老师,但也不可能有这种知识。肯定是为女儿的事情烦恼,才自己做了一番研究。
“既然发表了,就代表那个试验成功喽?总之,那个孩子顺利地被当作女孩养育。”
哲朗发问时,美月的父亲开始摇头。
“发表中说是成功了,但事实却不是如此。动过手术的孩子一直因为难以认同自己的性别所苦,结果长大之后又动了一次手术,变回男儿身。”
“换句话说,无法强制性地改变一个人的性别意识,是吗?”
“我和内人对美月做的事,就和那名性学专家一样。我们不肯正视那个孩子的本质。”
“我想,这也难怪。因为她**上是女人,和那个名叫约翰·曼尼的人所做的事情不同。”
“就想要控制性别意识这点而言,是相同的吧。我啊,现在经常感到害怕。我害怕自己是不是对至今教过的许多孩子,做了和当时对美月做的一样的事。唉,现在就算说这种话也于事无补。”他从小盘子中抓起一颗柿子籽,放入口中。
哲朗喝下温啤酒。
“美月和我们在一起时,完全是个女人。”
“是吧,那孩子一直在演戏。我们隐约察觉到了这点,但装聋作哑。我们当时的想法是,不管她是不是演戏,只要能活得像个女人,就算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渐渐地,我们真的自私地期待假戏真做的一天或许会到来。虽然我们心里明知那一天不会到来。”
“你们明知她在演戏,还让她结婚吗?”
“我们应该为此受到谴责吧?”
“不,我并不是在谴责您……”哲朗低下头。
“有人上门提议相亲时,我们犹豫了。我们希望让她和一般女孩子一样进入家庭,但是那究竟能不能让美月得到幸福呢?另一方面,我们又会想,正因为她异于常人,所以让她结婚会不会比较好呢?”
“然后呢?”
“结果,我们让美月自行判断。那孩子说,想要见见对方。我还记得相亲当天,内人一脸惴惴不安的表情。”
“她呢?”
“美月啊,”说到这里,她父亲稍微抬起头,露出遥望远方的神情。“那该怎么说呢?勉强举例的话,她的表情就像是一个人偶。完全不像是真人的表情。说不定她想要彻底变成一个人偶。”
“而广川先生喜欢上了那个人偶。”
“因为那个男人也是个怪胎。”他替哲朗的玻璃杯斟酒。“美月说,如果对方喜欢自己的话,结婚也行。内人提醒她好几次婚姻不是儿戏,我也很不放心。但是结果,我们还是送她出阁了。总之,我们觉得如果她能放下过去也是好事。”
哲朗听美月本人说过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结婚。但是一听她父亲说,各自的苦恼又从不同的角度浮出台面。
“我觉得自己或许铸下大错,是在结婚典礼当天。身穿新娘白纱礼服的美月,看起来一点也不幸福。她一脸万念俱灰的表情。我当时或许应该冲出去跪在地上向众人道歉,取消那场结婚典礼。事后内人也说了同样的话。”
“所以这次的事您也……”
“是的。”他深深地点头。“和你想的一样,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所以您才不去找她。”
“我希望那孩子能够不去思考自己是男是女,顺着自己的想法活下去。”接着,他眯起眼睛继续说道:“因为我曾经做错过一次。”
喝完一瓶啤酒时,哲朗起身告辞。
“我陪你走到门口。”美月的父亲也出了玄关。他身穿夹克,脖子上缠着一条灰底黄色花样的围巾。
当哲朗夸赞围巾,他一脸腼腆。
“这是美月十多年前织给我的。我很小心地使用,但还是相当破旧了。”
“她也会编织啊?”
“她大概是强迫自己练习的吧。不过啊。”说完,他闻了闻围巾的味道。“当美月送我这条围巾时,是她亲自替我围上的。她当时的表情,无论怎么看都是女人的表情。那应该不是演戏。所以啊,我这么说可能会让你见笑,我到现在还是宁可相信那个孩子是女人。”
哲朗默默点头。他想说:我也是。
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那张成人礼的照片。
4
哲朗一回到家,理沙子正好在换衣服。她好像也才刚回来。
“香里小姐还是不在家,她的信箱都满了。”
“邮件中有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
“只有一封。”理沙子将信封放在厨房吧台上。
那像是女人会用的信封,一看背面,寄信人是“向井宏美”(*日本信封的写法为正面写收信人,背面写寄信人。)。信封还没开封,拿在手中的感觉,里面似乎没有放太厚重的信。
哲朗有点犹豫,但还是决定打开信封一探究竟。理沙子不发一语地看着他的动作。
哲朗从信封里拿出一张照片和一张小便条纸。便条纸上只写了如下一行字:“这是前一阵子拍的照片。改天有空再一起去玩吧!”
照片好像是在“猫眼”店内拍的。照片中,美月、香里和前一阵子在哲朗的位子做台,名叫宏美的女公关排成一列。哲朗这才发祥,原来向井宏美就是那名女公关。这么说来,她的确说过她用的是本名。
哲朗提到这件事,理沙子似乎没什么兴趣。
“香里小姐很漂亮耶。”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将照片放在吧台上。“难怪跟踪狂会跟踪她。”
“是啊。其他邮件呢?”
“我不是说了有用的只有一封吗?其他的全部都是广告邮件。但是我有其他收获,今天的报纸没有送到她家。”
“这样啊……,会不会是因为积太多份了,所以送报单位停止送报了呢?”
“我也这么想,所以查了送报单位的地址,去了一趟确认。结果好像是香里小姐本人和他们联络,要求暂停送报的。”
“什么时候?”
“昨天。她好像说暂时不在家,所以不要送报。”
“会是她本人吗?”
理沙子双手一摊,耸了耸肩。“你认为我和送报单位的人能够确认这一点吗?”
“这倒也是。”
如果是香里本人的话,就代表她是有意藏匿行踪。而如果是别人的话,就必须假设她是遭人绑架了。无论如何,香里不可能是在身边的人不知情的情况下,遇上了意外。
哲朗心想:她究竟在哪里呢?为何藏匿行踪?这和美月失踪有关吗?
“刚才须贝来电。”
“须贝?”哲朗心里一阵不安,这是防守最弱的部分。“他说了什么?”
“他问起了美月的事,好像也很担心她。”
“你怎么回答?”
“我老实说了。”
“你说她离开我们家了?”
“是啊。不行吗?”
“不……,听到你这么说,那家伙有没有说什么?”
“他好像很害怕。”理沙子扬起嘴角笑了。“他大概是害怕被卷入麻烦事吧。所以,我说我们绝对不会提起他的名字,请他放心。”
果然是理沙子的作风。哲朗想象,她八成把话说得酸溜溜的吧。
哲朗走进厨房打开橱柜,储备食物只剩下一碗泡面。他将水注入水壶,打开瓦斯炉。
“这个,我今天去要来的。”理沙子递出一张纸。
那是佐伯香里的住民票。她在一年前左右从早稻田搬过来,户籍地是静冈县,从出生年月日算来,她现在二十七岁。
哲朗拿起电话的子机,打到一〇四询问。他心想,最近有许多人不将自己的电话登录在电话薄上,但如果是居住多年的人家,说不定能查得到电话号码。
他的想法是正确的。他从户籍地的住址和佐伯这个姓氏,马上查出了电话号码。
他拿着记下号码的纸条,看着理沙子。“我有事情要拜托你。”
她双手叉腰,叹了一口气。“你该不会是要我打电话去那里吧?”
“因为我觉得比起男人,女人打对方比较不会心存警戒。”
“我该怎么说?”
“首先,你确认香里在不在。如果她不在的话,你就问联络方式。至少应该能够知道她的行动电话号码。”
“我该说我是谁?”
“随便掰一下,像是从前的同学。光听声音,应该不会泄露你的年纪吧。”
理沙子板起面孔。“我们根本不知道她读哪间学校。万一对方问我的话怎么办?”
“那倒也是。不然,说你是职场同事。说你有急事想要联络她,但是她好像不在家,所以才打电话到她老家不就得了。”
“如果对方问我什么事呢?”
“就说她跟你借了钱。她不还的话,你会非常困扰。要演得*真一点啊。”
“你一旦有事亲拜托人,就会得寸进尺耶。”理沙子瞪着他,按下电话号码。她拨开头发,将子机抵在耳朵上。电话好像通了。“如果香里小姐在的话怎么办?”
“到时就换我听。”哲朗用拇指指着自己。
理沙子的表情变了,电话似乎接通了。
“喂,请问是佐伯家吗?我姓须贝,请问佐伯香里小姐回家了吗?”她用比平常更高的音调说道。
突然听到须贝的姓氏,哲朗忍住笑意。
“我是她的同事。香里小姐请假了,但是我有急事,非得联络上她不可。”
看来香里果然没有回老家。
“啊,这样啊。那请问您知道她行动电话的号码吗?或者是这边熟人的联络方式?”理沙子死缠烂打。哲朗将便条纸和笔递给她。
但是下一秒钟,理沙子的表情一僵。
“啊,喂,请您等一下。”她如此喊道,然后握着无线电话一动也不动。
“怎么了?”哲朗问道。
“对方挂断了。”她叹了一口气,讲电话放回去。
“接电话的人是谁?”
“大概是她父亲吧。”
“他怎么说?”
“他说他不知道香里的事。一直问他,他也很头痛。她已经和家里断绝关系了。然后就挂断了。”理沙子做了一个放下话筒的动作。
“她是离家出走的吗?”
“或许吧。”理沙子坐在沙发上。“水滚了。”
“啊!”哲朗回到厨房,关掉瓦斯炉的火,剥下泡面的玻璃纸,打开碗盖,注入热水。
“明天,我去香里之前的住处看看。”
“这样也好。对了,你去美月的老家怎么样了?”
“从结论来说,毫无收获。”哲朗扼要地说了他和美月父亲之间的对话。听到结婚喜宴的部分时,理沙子难过地皱起眉头。
“她父亲也很可怜耶。”她嘟囔了一句。
“可是他父亲好像到现在还是相信她是女人。”哲朗也把围巾的事告诉了理沙子。
理沙子陷入沉思默默不语,不久,她抬起头来。
“我之前和美月聊天的时候,她说:孩子上小学的时候,好像男生都背黑色书包;女生都背红色书包,但是自己到底该选哪一种颜色呢?”
“她应该是红色书包吗?”
“结果她好像没买书包。”
“是哦。”哲朗打开泡面的碗盖,面已经泡烂了。
须贝半夜又打了一通电话来。“我听高仓说,日浦那家伙没说一声就离开你加了。”
“是啊。”
“然后你每天都在东京四处找那家伙啊。”
理沙子似乎是那么形容哲朗的行动。
“我们不会给你添麻烦。”
哲朗一说,听见了电话那头发出咂嘴的声音。
“你们夫妻都很会挖苦人耶。我可不认为日浦的死活与我无关。”
“我知道、我知道。你很正常,是我们有毛病。”哲朗想对他说:只有你现在还安然地守着家庭就证明了这一点。
“唉,随便你们怎么想。倒是你们如果要找日浦的话,我知道一个有意思的人。她在新宿经营酒店,不过是一家和我们没什么关系的店。那家店主要是做女人的生意。”
听到须贝这么一说,哲朗忽然灵光一闪。“人妖店吗?”
“哎呀,讲白一点就是吧。”
“那家店的老板会帮我们吗?”
“这很难说,但是听说有很多像日浦那种,想要从女人变成男人的年轻人找她商量。说不定她也听过日浦的事,所以我想介绍你们认识。”
“原来如此。”
“怎么样?”
“这或许是个好意见,那就拜托你了。”
“我随时有空。”
“好。”哲朗挂上电话后心想,或许这家伙也在担心美月。不过,就算见了那种特殊业界的人,也不可能知道美月的消息的。
5
哲朗出了地下铁江户川桥车站,沿着新目白大道走,在早稻田鹤卷的十字路口右转。他看过地图,所以脑中记得大概的位置。即使如此,他还是好几次在半路上比对抄下来的住址和门牌。
根据香里的住民票上记载的搬家前住址,她应该是住在某间公寓,但是不知道公寓名称,只写了房间号码。
即使如此,哲朗四处乱绕之下,还是找到了目标建筑物。一栋一楼是便利商店的狭长大楼。这栋大楼的阳台很小,窗户格外地多,的确像是单身人士住的公寓。
三〇一室似乎是香里从前住的房间。
这里的大门不会自动上锁,也没有管理员。哲朗走进公寓,先看了看信箱。三〇一室的信箱上没有放名牌。
他爬楼梯上三楼。从三〇一到三〇四,四扇门围着一方狭窄的地板并列。
哲朗试着按响三〇二号室的门铃,有人粗声粗气地回应,打开大门,探出了一张头发抓翘的年轻人的脸。从白天在家这点看来,应该是学生吧。他的身材高挑瘦长,脸色苍白,胡子没刮,看起来非常不健康。
“什么事?”年轻人一脸讶异地问哲朗。
“我是征信社的人,有点事情想要请教你。”
“征信社?”年轻人皱起眉头,全神戒备。大门的缝隙变窄了几公分。
“我想请教有关隔壁三〇一室的事。”
“隔壁不是好一段时间没人住了吗?”年轻人搔了搔头。房内传来音乐。仔细一看,这个年轻人似乎挺适合站在摇滚乐团中。
“没人住这是一年左右的事吧?”
“是这样的吗?”
“你住在这里几年了呢?”
“嗯……三年了吧。”
“事情是这样的,我在调查一年前住在你隔壁的人,你和对方熟吗?”
“不,完全不认识。”年轻人摇头。“我们也没讲过话。顶多看过一眼而已,所以也不太记得对方的长相。”
“你先住进来的吗?”
“是啊,对方好像比我晚一年左右搬进来吧。”
“当时对方没有向你打声招呼吗?”
“完全没有。”
最近有许多人举家搬迁时,也不会向邻居打招呼。如果彼此都是单身的话,这种情形倒也不奇怪。
“你不会对隔壁搬来怎样的人感兴趣吗?”
“一点也不会,我才不感兴趣呢。”年轻人嗤之以鼻地说。
“那,你也不知道对方在哪里工作,和怎样的人交往喽?”
“嗯,不知道。不过我想对方应该是从事特种行业的吧。”
“这话怎么说?”
“白天对方屋里会传出声音,好像傍晚出门,然后到清晨才回来。这里的墙壁很薄,隔壁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说完,年轻人用拳头捶了一下墙壁。
香里似乎从住在这里的时候,就开始在“猫眼”工作了。
“问够了吧?我也不是闲着没事干。”
“噢,谢谢。可以了。”
哲朗话声一落,年轻人就想关上门,但是他的手却在半途停止动作。
“噢,对了。对方父亲来过。”
“对方父亲?隔壁的吗?”
“我想应该是对方父亲。一个身材肥胖、土里土气的大叔。他从房间出来后,我从窥视孔看了一下。”
“你不是说对隔壁没兴趣吗?”
“他们吵得那么大声,总会担心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啊。”年轻人露齿一笑。
“他们吵架了吗?”
“大概吧。听不清楚他们谈话的内容,但是两人都很激动。”
“这种事情常常发生吗?”
“不,只有一次。隔壁的家伙做了什么坏事吗?”
“不,倒不是做了什么坏事。”
哲朗心想,应该无法获得进一步的咨询,于是低头致谢。
随后,哲朗试着按下三〇三室和三〇四室的门铃,但是两间住户都不在家。不过,白天在家的人反而稀奇吧。
哲朗离开公寓,朝车站迈开脚步。他稍后有事要和编辑讨论。才刚过完年,就得采访英式橄榄球和足球的比赛。美式橄榄球也有一场争夺日本冠军的米饭杯大赛(*米饭杯大赛,大会名称来自日本人的主食米饭,是模仿美国在过年举办的学生式橄榄球大赛以举办地的特产命名而来。),却没人请自己采访。哲朗将之解释为,美式橄榄球比较不受观众瞩目。
哲朗回想刚才那名年轻人说的话,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兜不拢。
他在走下地下铁阶梯时,突然想起了一句话,立刻转身往回走。
他一回到公寓,马上冲上楼梯,再度按响三〇二号室的门铃。
“有何贵干?”年轻人的表情不大高兴。
“抱歉,我忘了确认一件重要的事。”哲朗边调整呼吸边说,“之前住在隔壁的人叫什么名字……”
“佐伯吧?”他干脆地回答。
“佐伯……”哲朗大感失望。难道是他误会了吗?
“邮件好几次弄错投到我的信箱来,所以我记得对方姓佐伯,名字好像叫薰(*“薰”字日文发“kaoru”,“香里”日文发“kaori”。“薰”亦可作男子名。)吧。”
“不,是香里吧,佐伯香里。”
听到哲朗这么一说,年轻人用力挥手。
“不对啦。是佐伯‘薰’,才不是香里呢。那人可是男的耶。”
6
两天后的下午,哲朗行驶在东名高速公路上。他好久不曾开车了。他以稍稍超过速限的车速驱车疾驰,前方出现了一辆大型拖车。他打方向灯,进入超车线道,超过拖车之后,再回到原来的车道。打以前开始,他就不喜欢开快车。广播传来玛利亚凯莉演唱会的圣诞歌曲。
他手握方向盘,正视前方,嘴角露出微笑。坐在副驾驶座的理沙子看到了他的笑容。
“你在笑什么?”
“不,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没想到圣诞夜竟然会这样兜风。”
“尤其是和我吧?”
“别用那种口气说话嘛。你也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吧?”
“是啊。”她在邻座说道。
两人正前往静冈。他们原本担心年底路上会塞车,但是车辆却出乎意料之外地少。按这个情况看来,当天来回也没问题。两人都没有打算在静冈过夜。
“是在吉田交流道下吧?”
“对。下交流道之后,有一个t字路口,在那里右转。”理沙子看着地图说道。她开车的机会比哲朗多,路线指引也很正确。
佐伯香里的老家位于静冈,哲朗期待去那里能查明她的真实身份。
住在早稻田的公寓时,佐伯香里似乎自称“薰”。而且住在他隔壁的年轻人说,她怎么看都像是个男人。
“对方虽然身材矮小纤细,但是看起来不像女人。话是这么说,我倒是没有清楚看过他的脸。只是从他的发型、给人的感觉,以及他房间的声响,觉得对方是男人。”他补上一句:“对方穿的衣服也都是百分之百的男装。”
年轻人一心认为隔壁邻居是男人,这点值得采信。哲朗首次造访时,他用了两次“隔壁的家伙”这种说法。这是不太会对女性使用的字眼,所以哲朗才会想要再回公寓一趟。
那一天,哲朗回家之后,向理沙子说明原委。她也一脸出乎意料的表情,并提出了两个可能性。
“一是‘佐伯香里’和‘佐伯薰’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但是基于某种原因,扮演同一个人。”
“不可能。”哲朗立即反驳。他一开始也想过这个可能性。
“佐伯香里的住民票上,记载了她从早稻田鹤卷搬过来。香里住过那里是事实。”
“说不定香里小姐只办了居民登录,可是实际上住在那里的却是自称薰的另一个男人。这也不无可能。”
“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我就不知道了。”
另一个想法是,假设香里和薰是同一个人。
“香里小姐可能基于某种原因,住在那里的期间打扮成男人的摸样。因为香里是女人的名字,所以她才自称薰。”
这也是哲朗提出的假设之一。
“我这么说可能很啰嗦,但是你觉得她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就像他摸不着头绪一样,理沙子也只是默默地摇头。在两人的推理频频走入死胡同的情况下,达成的结论就是去佐伯香里的老家走一趟。
两人一大清早出发,但是下吉田交流道时已经下午了。沿途看见一家美式餐厅,于是哲朗提议先吃午餐,但是理沙子却说要先找香里的老家。
这没有花上太多时间。因为地点已经事先在地图上确认过了,而且静冈的街道也不像东京那么错综复杂。从沿着海岸线的大道转进一条小马路,有一条小商店街,佐伯香里的老家就在其中,而写着“佐伯刀具店”的大型招牌就成了醒目的标记。
招牌虽大,店面却不知道有没有四公尺宽。哲朗他们打开铝框玻璃门,走进店内。正面有两个展示柜,里面并排着光芒黯淡的菜刀。店内好像也有卖餐刀和木工工具等,但主要商品是做菜用的刀具。装饰在内侧柜子上的生鱼片刀很吓人,令人不禁双腿发软。店内一隅有一个小工作台。
店内没有半个人,但是似乎听见了开玻璃门时响起的挂铃,立刻有一名身穿日式围裙,年约五十岁,个头娇小的女人从里面出来。
她看到哲朗他们,露出了困惑的表情,连“欢迎光临”都没说。会来这种店的八成都是常客吧,而且哲朗他们看起来也不像顾客。
“你们好……,请问有什么事吗?”她依旧一脸困惑地问道。
“你是佐伯香里的母亲吗?”
听到哲朗的问题,对方的表情变了。她的表情僵硬,频频眨眼。
“你们是?”
“我们从东京来,敝姓须贝。”两人来这里之前,就决定了要借用他的姓。
“须贝……”她不安地轮流打量两人。理沙子之前曾以须贝的名义打过电话,不知道她记不记得。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从前一阵子就一直在找令千金,但是怎么也找不到她,所以很伤脑筋。您知道她在哪里吗?”
“你们和我女儿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她朋友,在同一个地方工作的同事。”
她母亲的眼中,微微浮现警戒的神色。哲朗察觉到,她或许知道香里从事特种行业。
“我有事情非见香里一面不可,能不能请您告诉我她在哪里呢?”理沙子插嘴说道。
“就算你这么说,我们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她没有和您们联络吗?”哲朗试探性地问道。
“哪有什么联络,这几年连电话也没打过一通。”
“真的吗?”
“真的,我没有骗你们。”香里的母亲摇了摇头。
里面隐约传出动静,有人踩着凉鞋走了出来。钻出门帘的是一名身穿短袖白袍的男人。他的年纪约莫六十五、六岁,身形魁梧,胸膛厚实,理成平头的头发大半都白了。
“你们在吵什么?”他嘟囔了一句,便往工作台走去。他手里拿着菜刀。
“您是香里小姐的父亲吧?”哲朗说道,但是对方并未回答,开始在工作台上准备工作。哲朗对着他的侧脸继续说道:“您去过早稻田鹤卷的公寓,对吧?我看过您一次。”
她父亲一度停下手边的动作,旋即再度展开作业。
“我不认识叫什么香里的人,她不在这里。”
“您不认识自己的女儿,这未免太奇怪了吧?”
听到哲朗这么一说,她父亲又停下了手边的动作。他依旧用侧脸对着哲朗他们,开口说道:“这个家没有女儿,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女儿。”
“什么意思?”
“少啰嗦!别管他人的闲事!你们少在那里啰哩啰嗦,出去!给我滚出去!”
哲朗看了香里的母亲一眼。她担心地看着事态演变,一和他对上眼,便慌张地低下头。
“香里小姐恐怕被卷入了某件命案。”哲朗对着她父亲说,“如果不快点找到她在哪的话,说不定会酿成悲剧。”
“吵死人了!我不是说了没有什么叫香里的人吗?不相干的人就算被卷入什么事情,也不关我的事。你们很碍事,快点滚出去!”他挥舞手中的菜刀,刀尖反射日光灯的光线。
“那,薰先生在吗?”
“你说什么?!”她父亲翻了翻白眼,脸色眼看着涨红了。
“我说,如果是佐伯薰先生,你应该很清楚他是谁。你在早稻田鹤卷的公寓里见过他,不,应该说是和他吵过架吧?”
“你在说什么鬼话?!”他父亲放下菜刀,离开工作台,朝哲朗而来。
哲朗决定好了让他揍一拳。如果他揍了自己就能敞开心扉的话,一拳根本不算什么。
但是他父亲却没有一拳揍过来,口口声声要他们滚出去,推着哲朗和理沙子的身体。他的力气出乎意外地大,疏于防备的哲朗被推出了店外。
她父亲也走出门口后,说:“锁上门!”然后“砰”一声甩上门。
“佐伯先生,总之请你听我们说。”
“别过来!滚一边去!”他做出像在赶苍蝇的动作,快步离开。哲朗犹豫不知该不该追,最后还是没有追上去。按照目前的情况,无论问什么,他都不可能回答。
“我们重新拟定战略吧,反正还有一点时间。”
“是啊。”
两人走向车子,哲朗拿出钥匙。当他要将钥匙插入车门时,理沙子说:“等一下,要不要顺便在那家店吃午餐?”
她用下巴指的是一旁的拉面店,招牌满是灰尘。
“刚才的路上明明有更多店的。再说,也不用特地来这里吃拉面吧?”
“不是那样,你看看后面。”
哲朗回头一看,香里的母亲孤零零地站在佐伯刀具店前,看着哲朗他们。
拉面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哲朗他们坐在离厨房最远的座位,盯着门口的玻璃门。店员前来点菜,他们点了两碗味噌拉面。
接着不久,香里的母亲站在玻璃门后。她有些犹豫地打开门,朝厨房方向点头致意,往哲朗他们走来。
“我们等你好久了。”理沙子说完起身,改坐到哲朗身旁。于是香里的母亲在他们的对面坐下。店员马上过来,但是她说:“我不用了。”
“店里没关系吗?”哲朗问道。
“嗯,我锁上门了。”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要是佐伯先生知道你和我们见面的话,你不会挨骂吗?”
“噢,”她脸上的表情总算和缓下来。“大概会发些牢骚吧,但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应该也很担心。”
“你们知道香里小姐在东京失踪了吧?”
“是的。”
“你们是听谁说的呢?”
“听谁说的嘛……”她低头沉默片刻之后,担心被厨房里的人听到,小声地说:“警方的人来过。”
哲朗和理沙子闻言互看了一眼。“是警视厅……东京的警察吗?”哲朗想起望月刑警的脸问道。
“不,来我家的是本地的警察。他希望我告诉他香里的住处,我当时就听说她不在东京的住处了。”
“他没有说是为了什么在找香里小姐?”
“他只说,东京方面针对某件命案向他们询问……。他们并不知道详情。”
哲朗心想,那名警官说的或许不是推托之词。他很可能是受到警视厅的请托,询问一些例行笔录而造访佐伯刀具店。
无论如何,看来侦查单位确实也在追查香里。
店员送上了两碗味噌拉面,哲朗拿着免洗筷吃了一点。原本对这家拉面不抱任何期待,没想到意外的美味。
“在找香里小姐的,除了我们之外,只有警方吗?”
“到我家来找人的只有你们。可是,几天前有一通电话……”
“噢,那通电话,”理沙子微笑道,“应该就是我打的吧。”
“不,是一个男人打来的。嗯……我记得他说他是报社记者。”
哲朗原本在吃面,放下了筷子。他再度看了理沙子一眼,她也看着他。她的眼神在说:是早田。
“那个人为什么找香里小姐?”哲朗问道。
“他好像说想要采访她。我觉得是通怪电话,马上就挂了。”
早田也发现香里失踪了。他遵守了对哲朗发出的宣言,正从别的管道调查这起命案。
“佐伯先生为什么会那么气香里小姐呢?”理沙子发问。她好像不打算吃拉面了,还剩下半碗。
“这个嘛,呃,有点难以启齿。”香里的母亲非常为难地偏着头,似乎不知如何解释。
哲朗心想,最好不要随便发言,于是保持沉默。不久,她看着理沙子,说:“请问,你刚才说你和香里是同事吧?”
“是的。”理沙子答道。
“那是怎么样的一个地方呢?呃,好比说?”
“是酒店,酒吧。”哲朗插嘴说,“她们是女公关。”
“女公关……”她好像很意外。
“但不是不正派的店,她们顶多就是和客人聊天。”
她似乎没有在听哲朗说话,再度看着理沙子。“说到女公关,大家都是女人吧?”
“是啊。”
听她这么一说,香里的母亲用手捣住嘴巴,视线不知所措地四处游移。她的样子明显地不对劲。
“这实在太奇怪了。”她低喃道,“我总觉得警方和打电话来的人口中的香里,根本是在说其他人。可是你们刚才不是说了那孩子的名字吗?薰。所以我想你们应该知道什么。”
“薰是她真正的名字吗?”哲朗问道。
“不,她的本名是香里。可是,我们都叫她薰……”
哲朗探了探放在一旁的大衣口袋,从中取出一张照片。那是前一阵子宏美寄来的照片。
“这个人是香里小姐,对吧?”
但是她看到照片,却睁大眼睛摇了摇头。
“不对。这个人不是香里,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可是……”
“香里大概,”她母亲咽下一口口水之后继续说道:“我想那孩子已经不是女人的摸样了。”
7
离开拉面店,请香里的母亲坐上车,哲朗想起了国道附近有一家美式餐厅,决定开车去那里。香里的母亲在车上不发一语。等红灯时,哲朗从后视镜偷看她的表情,她并没有表现出后悔跟来的样子。
三人坐在餐厅里最内侧的座位,都点了咖啡。
哲朗先针对他们在找的佐伯香里加以说明,包括她在银座的酒吧工作,以及被一个名叫户仓的男人跟踪,并附带说明了那个男人遇害,警方或许也对香里展开了调查等推论。
“那个人不是香里,她不是我的孩子。”
“似乎是那样没错。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我完全搞不清楚……”她摇了摇头。
“佐伯太太,”理沙子插嘴说,“你刚才说香里小姐已经不是女人的摸样了,对吧?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说完,她闭上嘴,右手握着毛巾。
“她虽然外表是女人,但内心却是男人。你的意思是,她有所谓的性别认同障碍吗?”
香里的母亲脸颊抽动了一下。他见状低头说:“请你告诉我们实情。”
香里的母亲虽然面露犹豫之色,还是断断续续地说起了女儿与众不同之处。她八成对熟人说过吧,内容很复杂,而且包含许多微妙的问题,她却说得有条不紊。
她表示,香里在国中之前和一般人没有什么不同。至少在她眼里是如此。她的记忆中,香里并不讨厌裙子和红色书包。她并补充一句,这或许是受到四周环境的影响。因为刚好附近邻居没有同年龄的男孩子,她从小的玩伴都是女孩子。她的脾气很温和,对于自己和大家一样被打扮成女生的模样,并不感到反感,还会开开心心地玩洋娃娃。
“唉,可是,这只是看在我们眼里的模样,不知道她本人心里怎么想。”她用双手捧住咖啡杯说道。
事情是发生在香里读高中的时候。当时,她有一位好朋友。两人的感情很好,不管去哪里都形影不离,穿一样的衣服,戴一样的小饰品。那位好朋友到香里家玩过好几次。如果对方是男性,父母亲肯定会紧张不已,但是对方如果是女孩子,就不用担心了。香里的母亲说,他们总是欣慰地看着感情很好的两人。
“我老公经常笑着说,别人家的女儿都交过好几个男朋友了,我们家女儿还是小孩子啊。”
随着两人的交情渐渐出名,开始传出了奇怪的谣言。有人谣传说:她们是同性恋;甚至有人指出“看见两人在接吻”的具体事实。
香里的母亲终究担心起来,试着装作若无其事地询问本人。但是香里却立即否定:“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事嘛。”
听到香里这么说,她母亲松了一口气,却没有完全放心。因为女儿的表情里浮现出迷惘的神色,令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的预感没错。在那之后两个星期左右,有人发现香里和她的好朋友倒卧在附近一间小教堂的庭院。两人服下了大量的安眠药,生命危在旦夕。如果再晚一点送到医院的话,就回天乏术了。
两人情况稳定之后,双方父母各自向两人询问原委,听了女儿的告白都大吃一惊。她们说:“因为我们真心相爱。”
“可是两人的说词有点出入。”香里的母亲说道。
“这话怎么说?”哲朗问道。
“该怎么说呢,应该说是爱的方式吧……”她似乎穷于形容。
听到她这么一说,理沙子说道:“她的好朋友认为彼此是同性恋人,但是,香里小姐却不那么认为。”
“没错、没错。”香里的母亲一脸遇到救星的表情点头。“就是那么回事。所以该说是二度惊吓吗?我们眼前简直一片黑暗。”
听到香里说她们是真心相爱时,父母也怀疑女儿是同性恋。但是香里哭着继续告白的内容,却更令人意外。她说,她想要变成男人。她希望拥有男人的身体,以男人的身份活下去。而且她想要和女人结婚。
她父母一开始也无法正确理解她的告白内容,将之解释为:因为女人不能爱女人,所以想要变成男人。但是听女儿反复诉说之后,他们了解了事情不是那么回事。
“于是我们心想,这孩子的内心说不定是男人。不那么想的话,就有太多事情不合逻辑。好比说,香里对于衣服的流行等简直完全不感兴趣。而且,到了当时她那个年纪,不愿被父亲看见**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她却毫不遮掩。更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她的嗜好是用父亲的工作台制作车船或枪支的模型。我们夫妇都觉得就女孩子而言,她的行为不正常。”
“那你们如何面对?”哲朗试探性地问道。
“老实说,我们真的伤透了脑筋,心里七上八下,如果她被街上的人用异样的眼神看待,甚至打扮成男人的模样的话,不知道会被人说成怎样。”
哲朗体认到,这里不同于无论打扮成怎样走在路上,都不会有人在意的东京。
“然后,那孩子就说她想去东京。”
“去东京?”
“她之前就说想去学设计,说她想要成为车体的设计师。”
原来如此,哲朗明白了。这的确是拥有一颗男人心的人的梦想。
“你们赞成吗?”
“倒也不是赞成,只是我们认为她留在这里也没好处。香里高中毕业后,马上就去了东京。她好像进了专科学校。”
“她在东京过着怎样的生活?换句话说,呃,她是不是以女人的身份生活呢?”
“我不太清楚,我几乎没去看过她。就算她回来,也完全不提那方面的事情。”
“她回来的时候,作何打扮呢?”
“该怎么说呢,说是女人看起来也像是女人,但说是男人看起来也有几分神似。她打扮得很中性。她父亲曾叮咛说她回家时不准打扮得怪里怪气的,所以她花了一点心思吧。”
“化妆呢?”理沙子问道。
“我想她没有化妆。虽然没有化妆,眉毛倒是修了一下。”
她似乎不知道时下年轻男子也会修眉毛。
“五官和体型如何呢?有没有改变?”哲朗接着发问。
“经常回来的时候,没有什么大改变。因为她父亲管得很严。”
“管得很严?指的是哪方面?”
“她父亲说,在东京要过怎样的生活是你的自由,但是唯独不许你给别人添麻烦,和没生病却动手术。”
“动手术啊。”
哲朗心想,这的确像是一辈子卖刀具维生的工匠的语气。
“那么,香里小姐现在也没有接受手术喽?”
理沙子这么一问,她母亲痛苦地皱起眉头。
“关于这件事……”她喝了一口咖啡,然后再度开口。
香里去东京之后,每年也会回家一、两次。但是第三年之后,除非有什么大事,她才会回来。她偶尔回来的时候,也曾当天逃也似地回东京。她母亲感到怀疑,在电话里*问之下,听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香里说她从设计学校休学了,目前在酒店上班。
“她说就算她再怎么努力用功读书,获得好成绩,像自己这样的人也不可能进入一般公司。所以她已经放弃了。”
哲朗心想,这种情形并不难想象。无论性别认同障碍这个词汇再怎么普及,世俗偏见还是不会消失。不,说起来使用“障碍”这个字眼本身,根本上就很吊诡(kratti:奇怪、诡异、不可思议的意思)。
“我告诉她父亲,她父亲只说:‘随便她去。如果因为那种小事就受到挫折,做什么也不会成功。’但是我想他心里一定非常担心。”
在那之后,香里似乎就不曾回家了。顽固的父亲坚决不再主动提起女儿,也吩咐她母亲别再叫香里回家,所以他们夫妇唯一能够知道女儿现状的方式就只有贺年卡。她母亲是看了贺年卡,才知道她搬到了早稻田鹤卷这个地方。
但是约在一年半前,香里打了一通电话给她母亲。她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只说好久没和她说话,想要听听她的声音。然而,听见对方的声音,感到肝肠寸断的却是母亲。倒不是因为思念女儿,而是因为女儿的声音完全变成男声了。一开始她还认不出是谁打来的。
母亲追问香里,她却没有多做说明就挂上了电话。她母亲本想再打给她,但是香里寄来的贺年卡上并没有写电话号码。
百般犹豫之下,她母亲找她父亲讨论,但是他还是老话一句:“那种家伙随便她去。”
但是看了他后来的举动,就知道他并非打从心里不关心女儿。有一天,他瞒着妻子,独自前往东京。
他在早稻田鹤卷的公寓里见到的,是身体彻底变成男人的女儿。她的声音低沉,甚至长出了一点胡子。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觉得可以擅自做出这种无法挽回的事吗?你这个孽障!’我老公好像对她破口大骂。香里好像回嘴说她只是恢复真正的模样,有哪里不对。结果,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我老公就回来了。”
住在香里隔壁的年轻人听到的似乎就是当时的对话。
“这件事你是听佐伯先生亲口说的吗?”哲朗问道。
“他是后来告诉我的,在这之前香里有打电话给我。”
“电话?怎样的电话?”
“她打电话告诉我,今天他爸爸去找她,动手术的事被发现了,两人狠狠地吵了一架。她希望我替她道歉。我说,你自己道歉不就得了,但想到两人可能又会吵起来,所以我就说算了,别道歉了。最后……”她说到这里低下头,用力地抿住嘴唇。
“最后怎样?”哲朗催促她继续说。
“那孩子说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要我们夫妻好好相处,保重身体,然后就挂上电话了。那是我最后一次,”她又低下头,然后继续说道:“听见那孩子的声音。”
哲朗和理沙子对看一眼。
“你们从此既没通电话,也没见面了是吗?”
她点了点头。
“她也没有寄信来?”
听到哲朗这么一问,她抬起头来。哲朗知道她在犹豫。
“她有寄信来吗?”哲朗又问了一次。
“我告诉警方的人说她没有寄信来,因为我不喜欢他们追根究底地盘问香里的事。”
“可是实际上她有寄信来,是吗?”
“只有一封,今年夏天寄来的。”
“能不能让我们看呢?”
她一脸像是嘴里含着酸梅的表情侧着头。哲朗心想,彷徨之情大概在她心中千回百转。这个请求就算被拒绝也无可奈何,毕竟她对于哲朗他们几乎一无所知。
“可是,”她说,“你们在找的人,应该不是我们家的香里吧?”
“这一点也是令我们讶异的地方,所以我们想要进一步调查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那我可以拜托你们一件事吗?”
“什么事?”
“你们……呃,在找的人应该和我无关,但是如果知道我们家香里的消息,请你们告诉我。”
“好。如果我们找到她的住处,再安排你们见面。”
“不不不。”她微笑着挥手。“那孩子应该不想见我吧。我只要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身体健不健康就好了。”
哲朗心想,这是母亲会说的话。于是毅然地说:“我答应你。”
三人离开餐厅,回到佐伯刀具店。哲朗将车停在离店二十公尺左右的地方。香里的母亲单独下车,进入店内。
“意外的发展耶。”理沙子说道。
“是啊。”
“关于出现了和美月有相同烦恼的人,你怎么想?”
“这应该不是巧合。另外还有一个重大的谜团,如果真正的香里现在已经不是女人的模样,那么我见过的‘猫眼’女公关究竟是谁?”
“住在江东区的公寓的是哪一个呢?是真正的佐伯香里小姐,还是……”
“住在那里的肯定是假的。你看过户仓明雄记事本了吧?那家伙死缠不放的对象,是女的佐伯香里。”
“这么说来,真正的佐伯香里小姐是在离开早稻田鹤卷的公寓之后,才藏匿行踪的喽?”
理沙子说完时,香里的母亲从佐伯刀具店出来。她小跑步回到哲朗他们所在之处,注意环视四周,然后迅速坐进后座。
“佐伯先生回来了吗?”哲朗试着问道。
“回来了,他在里面的房间看电视。”
“如果被他知道你拿信出来就糟了吧?”
“放心,我是背着他拿出来的。”
她递出一个信封。哲朗先看背面,只写了“佐伯香里”,没有写地址。
信封里有一张便条纸,写着如下的内容:“你们好吗?
我找到了新工作,每天活力十足地在工作。
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你们好不容易将我养育成人,我却辜负了你们的期望,我真的感到过意不去。但是,我无论如何都想要活得像自己,虽然明知自己很自私,但请原谅我的任性。我现在非常幸福,每天都过得很充实,也交到了许多朋友。
我只有一个请求。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别找我,也请别告诉警方我的事。不过,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去见你们。在那之前,请你们保重身体。
不孝儿上”
8
哲朗他们和香里的母亲告别后,决定前往曾经发生过殉情未遂事件的教堂一趟。反正顺路,而且听说几分钟车程就能到。
教堂位于离住宅区有些距离的山丘上。如果光从外观看,那是一栋极为普通的西式建筑,但是屋顶上立着一个小十字架。
建筑物四周环绕着白墙。高高的柞数越过围墙,朝天空伸展枝桠。因为这个缘故,即便太阳尚未低垂,围墙内侧也显得阴暗。
哲朗将车停在教堂前的马路上,和理沙子穿过大门。庭院铺了草坪,虽然变成了淡咖啡色,但是似乎修建得宜。
“她们想要死在这片草坪上吗?”理沙子低喃道。
“或许吧。”
到了夏季,这里肯定会变成一片绿毯,躺在上面再舒服也不过了。
一名戴着眼镜,约莫五十岁的女人打开玄关的大门走了出来。她穿着围裙,将头发束在脑后。
“有什么事吗?”她问两人。她似乎从建筑物中看到了他们。
“不好意思,擅自闯进来。”哲朗道歉。
“进来是无妨,我们的庭院有什么问题吗?”
他看了理沙子一眼,犹豫该不该老实说为什么进来。理沙子的脸上写着:交给你决定。
“听说从前有女高中生在这里殉情未遂,是吗?”哲朗心一横说道。
女人的表情变了,充满戒心的目光穿过眼镜对着两人。
“你们是?”
“我们是佐伯香里小姐的朋友,在东京和她一起共事。”
女人的表情稍微放松了。
“香里小姐她好吗?”
“我们联络不上她,刚造访过她的老家,和她母亲聊过了。”
“这样啊。”女人露出困惑的神色,但是点了点头。她似乎理解了两人不只是单纯好奇,而来到这间教堂。
“不好意思,请问你住在这里吗?”哲朗试着问道。
“嗯,我就像是这里的管理员。”说完,她眯起了眼睛。
“你一直都在这里吗?”
“是的,可以这么说。”
“这么说来,她们企图殉情的时候,你也……”
女人交相盯着哲朗和理沙子的脸之后说道:“是我发现她们两个人的。”
哲朗和理沙子对看一眼。
“请你务必告诉我们详情。”他说道。
但是她摇了摇头。“恕我拒绝。”
她脸上虽然挂着笑容,但是语气却很坚决。哲朗霎时被她震慑住。
“我们绝对不是因为好玩才如此要求。我们想要彻底知道佐伯香里小姐的事,理解她的想法。”
“我知道你们不是坏人。但是我不能随便散布此事。再说,我和她们有过约定。”
“约定?”
“我和她们约定,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当时的那件事。希望她们不要再次犯错。”
“可是……”
“老公,”理沙子插嘴说,“别再问了。我们放弃吧。”
哲朗回头看她。她盯着他,微微收起下颚。
“是啊。”哲朗点头,重新面对女管理员。“抱歉,说了让你为难的话。”
“哪里。”她微笑道,“你们特地从东京来?”
“是的,我们无论如何都想找到她。”
“联络不上她真是令人担心啊。”她望向草坪,陷入沉思。
“香里小姐在事件发生后,还经常来这里吗?”理沙子发问。
“她经常来呀,她会来帮我的忙。那孩子很擅长木工,真是帮了我的大忙。”说完,她露出想起什么的表情。她再度看着哲朗他们,沉默了好几秒钟。她似乎在犹豫。
“怎么了吗?”哲朗问道。
她说:“请你们等一下。”然后进入了建筑物。几分钟后,她回来了。她手里拿着一张照片。
“这也是香里做的,她用别人丢弃在工地的铁丝做的。”
理沙子接过照片,哲朗从一旁观看。照片中是一棵银色的巨大圣诞树。做得很精美,简直不像是废物利用。但是比起那棵树,哲朗更注意站在树旁的人。一名身穿牛仔裤搭配毛衣的年轻女子,露出腼腆的笑容。她看起来完全没化妆,留着一头短发,身材似乎高高瘦瘦的,但是脸颊一带很丰满。
这就是佐伯香里小姐吗?哲朗想问,但在说出口前将话吞了回去。既然刚才说了是她的朋友,不认得她的长相未免奇怪。
“这是她几岁拍的呢?”
“事件之后不久,所以大概是十八岁吧。本人似乎也相当满意那件作品,她很少会要人替她照相,当时却开心地摆出了拍照的姿势。”
这应该就是佐伯香里,她和在“猫眼”看到的佐伯香里一点也不像。
“这张照片能不能送我们?”
哲朗一说,笑容从她脸上消失。她露出认真的眼神,沉默不语。
“这不能送你们,”她说,“但是可以寄放在你们身上。如果你们见到香里小姐的话,请交给她。我想那孩子应该没有这张照片。”
“谢谢,我们答应你。”
哲朗一说完,女管理员的视线望向大门的方向。她脸上浮现刚才没有对哲朗他们露出的灿烂笑容。
回头一看,两名小女孩正走进来,她们看起来像是小学低年级学生。
“你们好早哟,其他朋友呢?”她问道。
“等一下就来。”其中一名小女孩答道。
“这样啊。外面好冷,你们进去等。”
女管理员目送小女孩进入建筑物候,对哲朗他们说:“今天有一场小派对。”
“噢,”哲朗想起今天是圣诞夜,点了点头。“今天也会装饰这棵银色圣诞树吗?”
她一脸遗憾地摇头。“教会不准装饰那棵树。因为铁丝尖端很锐利,如果刺到孩子们的眼睛可就不得了了……”
哲朗心想:这种事的确有可能发生,再度将目光落在照片中的树。
两人离开教会后,直接开上东名高速公路,沉默了好一阵子。不知不觉间日入西山,非开车头灯不可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哲朗看着前方说道。回东京的车道有些拥塞。
“你在问香里小姐是另外一个人?还是,有人和美月一样具有男人的内心?”
“这些问题全部包括在内。”
“这个嘛……”理沙子放到座椅。“我总觉得在这次的事情背后,有一个我们不知道的世界。”
哲朗有同感,呼出一口气。那个世界的入口究竟在哪里呢?
他想起了刚才看过的教堂庭院。不过,他脑海中的草坪是绿油油的,有两名女高中生倒卧在草坪上。两人手牵着手,香里的手里握着安眠药的瓶子——一副老掉牙的画面。
两人为何寻死?难道她们认为没有其他路可以走了吗?是什么令她们如此绝望呢?
一个是对具有女人的内心,爱上女人感到罪恶;另一个是以男人的身份爱上女人,但自己的**却是女人饱受煎熬。结论同是自杀,但是两人步上自杀一途的心路历程却截然不同。不过,*她们走上绝路的确实就是人们口中所谓的伦理道德。但是伦理道德却不能代表那就是人类正确的道路。大多数情况下,那是否只是出于一般薄弱的社会共识呢?
“背面的背面是正面啊……”哲朗不禁低喃道。
“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我觉得仔细一想,这件事很奇妙。假设佐伯香里是同性恋者,她的内心是男人,所以自然会喜欢男人。可是只因为表面上看起来,她像是女人爱男人,所以能够毫无问题地被社会接受。而企图殉情的两人拥有不同的烦恼,使得问题变得很严重,但是如果一个人同时拥有两种烦恼的话,也许就没必要受苦了。所以背面的背面是正面。”
“你想说女人是男人的背面吧?”
“反过来说也行,男人也是女人的背面。”
“你想要说的是,你认为男人和女人就像一枚硬币,互为表里,对吧?”
“难道不是吗?”
“我认为不是。或许应该说,有人教我不是这么一回事。”
“有人教你?谁教你?”
“美月啊。”
“这样啊。”哲朗对踩着油门的右脚施力,看到速度表上升,赶紧放慢速度。“日浦怎么说?”
“她说,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就像南极和北极。”
“这个规模又更大了。但是观念是一样的吧?人们不是常说,南极位在北极的背面。反过来说也行。”
“我认为不是。”
“怎么个不是法?”
但是理沙子不回答,靠在车椅上,将身体扭向车窗。哲朗并不想催她回答。不过,他问了另一个问题。
“你经常和日浦聊那种事吗?”
“也没有那么常聊。”
“在被窝里聊?”哲朗无声地动嘴说。
感觉理沙子将头转向他。她将倾斜的座椅恢复原来的位置,再度将视线对着哲朗。
“你想要说什么?”
他本来想说:没什么。然而,这件事不可能就这样收场。再说,他也想要把事情弄清楚。或许是因为解除了两名女高中生的殉情未遂事件。
“你们接吻了吧?”哲朗说道,握着方向盘的手掌同时沁出汗来。
由于哲朗面向前方,所以看不见理沙子的表情,但是感觉上她气定神闲。哲朗依然感觉到她的视线。
“你是听美月说的吧?”
“嗯。”
“是哦。”她似乎总算将视线从哲朗的侧脸移开。“然后呢?”
“我在想,为什么你要那么做呢?”
“因为没有理由不那么做。我觉得如果是和美月的话,那么做也无妨。”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知道你喜欢她,但这和爱是两回事吧?”哲朗感觉这段会话像是在黑暗中摸索前进。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呢?”理沙子反问。
“什么为什么……,因为我觉得这种事很奇怪啊。毕竟,你……”他感觉难以集中精神开车,于是放慢速度。“你不是女同志吧?”
“我过去没有意识到这个部分。”
“你的意思是这个部分被唤醒了吗?”
“你在说什么?”她的语气中带有轻蔑的意味。“老公,你和美月说了什么?她的内心世界是很复杂的喔。”
“我知道。日浦的内心是男人,所以就算她喜欢上身为女人的你也不奇怪,不是吗?可是理沙子的内心是女人吧?既然如此,你爱身为女人的日浦,这岂不是……”
“美月是男人,至少她在我面前是男人。”理沙子斩钉截铁地说道。
哲朗无话可说,继续开车。他思索,曾几何时好像听过和这相同的话。没多久,他就想起了那是中尾说的话。
当时和我在一起的美月肯定是女人……
此外,哲朗又想起了美月的父亲说的话:“我这么说可能会让你见笑,我到现在还是宁可相信那个孩子是女人……”
哲朗意识到还有一个人,虽然他没说出口,但是也在想同一件事。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本身。
“是你告诉我美月喜欢我的吧?”
“是吗?”
“听到的时候,我感到非常困惑。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和她相处。可是一起生活下来,我觉得她的外表根本一点都不重要。我切身地感受到她对我的爱。接受她的爱而活着,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或许你会认为,如果内心是女人,而不是女同志的话,就只能爱上具有男性躯体的人,但是心灵到底还是会对心灵产生反应。也就是我的女人心,在对美月的男人心呼应。重要的是对方是否敞开内心,感情是无关形体的。”
说到这里,她突然扑哧地笑了出来,笑得有些戏剧性。
“这情形很异常吧。我像是在告白自己外遇,但是你却面无表情,一脸像是在听广播的交通路况。”
“不,我的心情并不平静。”
“是吗?”
“我只是穷于应对。”
车子接近东京,前方出现了海老名休息站的标示。理沙子说,去休息站一下。
停车场里满是车辆,令哲朗简直想问:大家在圣诞夜究竟有什么节目?哲朗费劲千辛万苦才找到一个停车格,停下车子。
他去厕所解决内急,到自动贩卖机区买了咖啡。喝完咖啡之后,回到车上却不见理沙子的身影。她也有车钥匙,如果回来的话,应该会在车上等才对。
哲朗坐上驾驶座,发动引擎。当他要打开广播开关时,发现方向盘另一侧放了一张纸。
我自己从这里回去,开车小心。圣诞快乐!——这肯定是理沙子的笔迹。
哲朗坐着不动,环顾四周,看来是不可能找到她。就算再找下去,也只是白费功夫。
哲朗听着约翰蓝侬和小野洋子唱的《happyx'mas》,缓缓驱车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