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她从未有过与任何人说起自己过往经历的打算,就算是兰姬也没有。
季怀瑜的真诚打破了她封闭已久的心墙,她多少有些理解,为何乱世之中的生民会那般仰慕于他,没有人希望永远被驱逐于黑暗,人都是向往光明贪恋温暖的。
她也亦然。
顾妙音学着他的模样,拿了一块酥糕递上前,决定向他坦白之后,她眼里的潮气已经都退了回去。
她用眼神示意他尝尝,季怀瑜低头轻咬一口,甜腻的香气刚在嘴里化开就听见她说。
“我的梦很短……我梦见我随阿娘一起回到了顾家后与她渐渐离心,我被顾家女君看中,习了十年乐舞,一朝被天子临幸,册立三公,宠冠后宫。”
“后来大晋国破,胡人逼宫,我被君王遗弃兰桂殿。”
季怀瑜眸光微窒,他也如顾妙音一般,尝到了苦涩的滋味。
历经千疮百孔的凄苦,又岂是人间的一块糖酥能治愈的?
再说起在这段往事,她比以前坚强了许多,平静地就像在诉说别人的故事。
“众叛亲离无人可依,君王给了我一把匕首让我自裁谢罪,但后来阿娘闯入宫门选择与我一同赴死,为免阿娘受辱,我将那只匕首刺进了她的心脏。”
季怀瑜猛然抬头,不敢置信看着眼前人。
弑母?
感受到季怀瑜震撼的目光,她哑声解释道,“不必这么惊讶,那个时候也是没办法的事,生既不可许,死必不可辱。”
季怀瑜只觉喉间哽咽,嘴里的苦蔓延到了心尖。
“阿娘没了,我也存了死志,但我不会用匕首,用尽力气也只将自己弄了个半死半残,后来我故意激怒谢灵毓,引他杀我这才结束了那场梦魇。”
“再醒来时,我还在顾家,但身体却是六岁稚童,不管是黄粱一梦还是前世今生,我都不愿再重蹈梦境里的覆辙,所以我果断做出了改变,我没有顺从顾家女君成为家族的贡品,而是选择了做一名武者。”
她的语气变得有些轻快,“或许是因为我不服天命偏要逆天,所以此后只要做出与前世相悖的决定,上天必会降下神罚。但我运气也不赖,竟是这世间少有的先天武道者。此后天雷劈我我便斩天,不死不休也斗了十年。”
季怀瑜原以为她也有机缘,故而才窥得天机,没想到竟重活一世。
有些过往再说起,她心中依然释怀。但见季怀瑜一副比她还难过的样子,顾妙音一时觉得好笑。
“我说什么你就信,难道你就不怀疑我是胡诌了?”
这等怪力乱神的谬论,说给不恰当的人听,只会被当作妖怪。
但她知道,季怀瑜不会,因为他此刻眼里的疼惜做不了假。
她只觉要被他的眼神溺死了,幽幽叹了口气,“我曾经也怨恨过天道不公,为何偏偏不放过我,但我现在好像明白了。这世道有它的法则,乱臣、新帝、佛宗,你们都是承大运而生的天眷者,肩担天下运势的走向。而如我这般的蝼蚁,不过是王朝更迭的垫脚石,我要改命就像蜉蝣要度过一片汪洋一般可笑。”
“蜉蝣撼树世人嘲笑,但我偏是不服,我命由我不由天,既然做不了天眷宠儿,我便要做逆天邪祟。”
她语气一转,眸光忽定,“你现在知道了?我与你终究不同道。”
她这是坦白也是在向他道别。
他走的是万人敬仰的成圣之道,与她灰暗的命途相比,他的生命伟大而崇高。
他只须顺应天命,便有大运,他是天眷之人,不该与她这样的邪祟同流合污。
她不希望他因为一时悸动蒙蔽初心,更害怕未来某天这份心意不在,他会后悔。
世人皆想亵神,企图将明月从高空拉下,宁愿他沾满污泥也要拥抱怀中。但她不是,她希望她的神明能永远静坐高台受万人景仰,她希望那轮明月永垂高空不染纤尘。
话已至此,是该分别了。
她抿了抿嘴角,轻声道,“七月初七,我会让人送你和季大娘出城,你提前准备一下。”
季怀瑜眼睑轻轻颤动,半晌后点了点头,“好。”片刻后,他似想到什么,轻声问道,“那兰姨?”
顾妙音,“阿娘也会出城,但不与你们一道。”
季怀瑜眸光淡了几分,又点了点头,“好。”
一时之间气压骤降到了冰点,顾妙音目光瞥了季怀瑜几次,但他始终低垂着眉眼没有反应。
长痛不如短痛,念此,她站起身,借口累了要睡觉转身出了书庐。
待人出了书庐,季怀瑜慢慢抬头,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眼里满是无奈。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她相信,他不是受了蛊惑,也不是一时迷恋。
辰安虽好,但这一世他真的只想做季怀瑜。
他生生世世都在守护苍生,唯独这一世他只想守护她。
顾妙音入屋,又爬在窗边偷偷观察季怀瑜,见他起身收拾书本,又端台研墨,心中顿时长舒了一口气。
小佛子第一次动心,若她尺度没把握好不知会不会给他道心留下污点?现在还知道抄佛经,看来是没什么事。
又看了一会儿,没察觉出什么奇怪的地方,顾妙音便拿起桌上的扇子一头扎进了睡榻。
沈愿之特意将这绢扇赠与她,里面定然有蹊跷。
顾妙音拿着绢扇在手里把玩了半天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扇面绣着青莲,竹节也没有暗扣,瞧着就是把很普通的扇面。
沈愿之定然不会送她一个解不开的哑谜,或者是时机未到?
又把玩了片刻,她懒懒打起了哈欠,今日怎么过的这么慢,才短短半天就已经心力交瘁了。
顾妙音眼皮渐沉,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