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点头,微笑:“看来,你对他已经足够了解,有无把握在接下来这一弈中,压过他?”
“师尊之弈道出神入化,弟子不才,只能学到三分!”洛无心道:“对弈之道,不在过程,而在结果,接下来这一弈中,过程如何尽可忽略,只要最终的结果压过他,即为王道!”
“儒子可教也!”白老点头,赞许。
从这段话可以看出,洛无心跟林苏那一约——挑战两宫圣峰之约,本身就是一局棋,而且这局棋也是经过白老同意的。
洛无心也早已看穿这局棋的妙用。
他与林苏同台竞技,如果想在竞技过程中压过林苏,很难,但是,真正的对弈之道,从来不是全过程子子争先,而是结果把控。
子子争先洛无心未必能做到。
但结果把控,却已成定局。
林苏在这幅棋盘之上,不管如何折腾,不管如何惊艳,最终都会一脚踏入别人早已预设的死循环,而洛无心,不管怎么做,最终的结果都会如愿以偿。
在这个层面上,他洛无心都是未弈而胜。
但是,林苏的几句话,还是让白老有一种小小的挫败感。
他白阁以天下万物为棋,纵横天下,但在他口中,却是如此之不堪,而且他更不服!“天下中分尚可持”,这就是宣言,且看未来,谁主天下沉浮!
墨阁已然灰飞烟灭,但在他口中,却换来了高度评价——墨阁的宗旨本来就是:让自己不成为他人棋盘上的棋子!此番虽然灰飞烟灭,但他们也终究没有成为棋子,他们的宗旨,践行了!
白老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那里有一座死寂的悬崖,悬崖之下,乃是文道废墟,称为文墟。
黑老本体,就是从这悬崖顶上洒下去的,是的,是洒!
因为它已经不再是血肉之身,而是一块黑色的玉石,玉石在《流沙吟》的圣道伟力下化为流沙,飘洒于文墟这片文道坟场。
这就是多年对弈的对手之下场。
这就是不肯为子的下场。
不肯为子,甚好,那就化为流沙!
林苏一夜时间穿行万里。
圣殿茫茫苍苍,其大几无穷尽。
田园在他眼中浮现,一如世俗界。
田园之侧的民居在他眼中浮现,也一如俗世。
城池之中,百姓安居,依然一如俗世。
事实上,这片天地本就是俗世。
如果说非得找出它的不同之处,大概就在于他的管理层。
俗世管理层为皇室,而这里,管理层是圣殿。
俗世之中,各国纷争,而这里,没有各国,就只有一个主子。
所以,它比俗世少了很多铁血争斗,它比俗世更加安定,它连军队都不需要,少了几许铁血,多了几许斯文。
是的,哪怕是乡间务农的老农民,同样满嘴之乎者也。
他们眼下是农民,他们眼下的日子是饿死者有之,被欺凌者有之,但是,他们还是忘不了祖上的荣耀,他们每个人家里都珍藏着一件或者几件文人长衫。
单从外表看,林苏感受到的是:这里很象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
但是,透过现象看本质,他却很悲哀地发现,这片天地比起今日之大苍,少了些人间烟火。
如果仅仅是人间烟火之缺失倒还罢了,关键是,他知道各级管理者,看起来斯文得很,但是,他们的狠毒可绝对不比俗世的官员逊色半分。
民不聊生,绝对不是看这些民,有没有声嘶力竭地青筋爆跳,看的还是他们真实的处境。
这些东西,不是林苏当前要做的事情,当前,他要去一座山。
西北苍凉地,隐有北风凉。
但一山拔地而起,山上似乎突然间转换了四季。
一江春水在这片苍凉大地上写下了一个惊叹号,惊叹号之侧的那座山谷,就是忘忧谷,这座山,为无忧山。
无忧山,原本是穷山恶水,但自从有了大人物隐居之后,文气浸透这座山峰,将这片天地变成人间妙境。
忘忧谷中有一面小湖,称为“坐忘湖”,四面的无忧山隔绝一切,小湖泛舟,坐而忘忧。
林苏身形一落,落在山谷口,面前的小湖在清晨的阳光之下,泛起动人的涟漪。
林苏脚下一动,一个舟字从眉心飞出,落在水面化为一条燕子舟,他脚踏燕子舟,清风起,发飞扬,他手中一只逍遥笛横在唇间,一缕音波激荡而出。
正是他的招牌曲目《山歌好比春江水》!
清幽的笛声似乎唤醒了忘忧山的山间晨雾,轻盈地在山间跳舞。
也似乎唤醒了这一江春水,春水在他脚下肆意汪洋。
当然,也唤醒了忘忧谷的几个隐士。
隐士目光抬起,眼中有惊喜之色。
又一个隐士来了么?
还是个会吹曲子的,而且他的曲子一听,动人至极,与忘忧谷的设定无限合拍,真正是妙曲一闻,世间无忧。
唯有一人,脸有异色,这是在坐忘湖泛舟的一个女人。
命无颜!
昔日的命无颜,不叫无颜,而叫天颜,人如其名,她国色天香,公认为天命宫第一美人,也是圣殿各宫天之骄子追求的对象,但她,天河一劫,仙子落凡尘,命天颜看错了人,导致一场惊世骇俗的天河浩劫,数以百万千万的人魂归地府,命天颜从此改为命无颜,以示无颜见天下人。
隐居无忧山下忘忧谷,已经整整八百年。
今日,她突然听到了这一曲《山歌好比春江水》!
这一曲之美妙,已然可以让山风沉醉,可以让春水沉醉,但是,命无颜震动的不是这个,让她震动的是,她知道来的人绝对不可能是隐士。
是他!
昔日书山之上,与她隔窗小小交流一番的那个文道后起之秀:林苏!
如果说漫长得骇人听闻、生而无趣的人生旅途中,还有什么人能在这绝对无波古井中翻起一点点涟漪的话,大概就是他了。
因为他笔下的《白蛇传》、《红楼梦》,也因为他笔下的惊世妙词……
这样的人,是颠覆之人,这样的人,是最不可能成为隐士的人,那么,他今日前来,却又为何?
林苏的小船在美妙乐曲之中驰过坐忘湖,驰过清晨的烟波浩渺,驰过命无颜再度泛起微波的心田,停在了她的船外。
笛声停,命无颜眼睛慢慢睁开,如同当日一般,隔着船舱看着林苏。
她的面容依旧国色天香,她的形象看起来跟一个倚窗美女全无二致,但是,今日林苏清楚地看到,她眼中的确是没有瞳仁的。
没有瞳仁的眼睛,再完美也只是死物。
难怪,每次看到她,总会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天颜仙子,小生林苏拜会!”
“忘忧谷并无天颜,唯有无颜!”命无颜淡淡道:“你之拜会,我也根本看不见。”
“那只有一个办法了!”林苏道:“我进你船舱,让伱近距离感受到我的真实!”
声音一落,他脚下的小船化为一个舟字,融入他的眉心,而他,一脚踏上了命无颜的小船,来到了她的身边。
命无颜脸色微微一沉!
未经她的允许而登上她的舟!
这小子欠收拾啊!
这幅明显的表情林苏似乎完全没收到,他轻轻一笑:“我闻到了熟悉的香味,秋泪!仙子,你虽然隐居无忧山,看起来万物不挂怀,其实也还是有美丑之念的,人间烟火,你终究未能完全斩断。”
命无颜内心悄悄叹了口气,语气却更为清淡:“如果你今日前来,只为这些闲言闲语,那也不必在我船上停留了!”
“如果只是闲言闲语,且不说你不留我,我也无颜留于此地!”林苏道:“可是,这些不是闲言闲语!”
命无颜目光慢慢从窗外收回,慢慢转向他:“何意?”
“在下只是想看看,有些事情是否适合与仙子交流交流!”林苏道:“如果仙子八百年隐居,真正万事不挂怀,那小生也就没有谈之必要,现在看来,仙子这八百年隐居,其实也并未完全消去心头的一丝人道气息。”
嗔、痴、怨等等情绪反应,全是人道气息。
拥有这些,才是可以共情之人。
没有这些,什么事情都免谈。
命无颜轻轻一叹:“倒让公子见笑了!坐吧!”
她的手轻轻一抬,林苏面前完全改变。
她们脚下的船,变成了一座阁。
阁外之湖,似真似幻。
他们屁股下面,同时出现了张椅子,秀雅至极的竹椅,他们面前出现一张茶几,秀雅至极,甚至阁柱之侧,还有几只竹蜻蜓,同样秀雅绝伦。
林苏盯着这竹蜻蜓,眼中异彩浮动。
到了他们这种境界,没有一分动作是多余的。
这竹蜻蜓就是多余。
因为它没有任何实质意义,有的只是象征意义,象征什么?象征着命无颜的心态,她很在意生命中的色彩,哪怕眼睛看不见了,她依然在意。
传递的潜台词就是:你最好给我一些让我能窥见生命色彩的东西。
“仙子当日与我书山隔窗一会,提及一书名《天河劫》,此书,书山之上我未找到,但是,很有幸,我还是在别的地方读到了这本书!”
命无颜倒茶的手微微定了一会,但是,也只是一小会,还是倒了茶,手轻轻一拂,茶杯到了林苏手边:“公子读到了什么?”
“读到了……”林苏微微停顿。
命无颜淡淡一笑:“无需讳言,这道伤,不是秘密,我也已为这道伤付出了所有,无所有,也就无所失。”
林苏轻轻抬起掌中杯:“那好吧,我们直面这道伤疤!当日的天河劫,世人言你命天颜看错了一个人,李天磊,从而导致天河府千万人的惨死,也导致圣殿兵宫的毁灭,你为此而自毁命瞳,隐居无忧山,改名命无颜,从示无颜见圣殿诸贤,无颜见天下……”
他每说一个字,命无颜的脸色就阴沉了一分……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
你以为你几百年隐居下来,会慢慢走出这份阴霾,其实你只是用漫长的时间、用无穷的世事作了一幅幕布,将这层伤重重掩盖。有人当着你的面,将这层幕布撕下来时,你还是会发现,幕布后面的残酷一点都没有变……
林苏道:“不知道你有没有从另一个层面设想一下,有无可能错的其实不是你?”
命无颜霍然抬头:“你说什么?”
这一刻,她的云淡风轻消于无形……
林苏反而云淡风轻了,托起茶杯,用一种很悠闲的语气开始讲一则故事……
“天河府,葬州之地,如今,已经是关外的一座魔域。八百年前,天河府地处抗击魔军的前沿,魔军攻破了兵家设置的防线,天河府的千万人需要大举迁移关城之内,但是,这些人中有大量的魔军奸细,于是,围绕着这群人该不该放进关内,人族这边有激烈的争议,一些人认为,千万人族的性命重如泰山,怎么着也该先让他们入关,脱离险境;另一些人认为,这群人对关内人族有致命的危害,不能入关。请问仙子,是否如此?”
命无颜缓缓点头:“是!”
“李天磊当时持的就是第二种意见,拒绝千万人族入关避险,从而遭到圣殿怒斥,欲剥夺他的文位,兵宫力保之,从而形成兵宫与圣殿十七宫的激烈对峙,是否?”
“是!”
“圣殿天命宫命你为李天磊一测,测其天命,定其吉凶,你测出来的结果是,你在天命长河中,看到了此子的作用,此子会成为圣殿大兴的引线,从而也站到了李天磊这一边,是否?”
“是!”命无颜闭上了双目。
“正因为你这一定,圣殿放弃了对李天磊的当场清算,而李天磊,却肆无忌惮地拿起屠刀,亲手斩了天河府千万人,这一斩,断了你的天命之路,也让圣殿兵宫千夫所指,进而引发大变,世俗兵家被灭,圣殿兵宫除名!是否?”
命无颜长长一声叹息:“八百年旧伤,为何要重新掀起?”
“因为,很多事情……其实不是真相!”
命无颜眼睛再度睁开……
林苏道:“第一个真相:千万天河府的人族,在李天磊举起屠刀之前,就已经不是人族!他们被赤司魔族以‘赤司之卵’操控,虽然依然是人族之身,但其实全是魔族之奴。”
命无颜眉头猛然皱起……
林苏道:“第二个真相:李天磊举起屠刀之前,已以绝顶文道审讯了被魔族附身的赤司,并将结果上传圣殿,但是,此消息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战场之上,兵情紧急,他唯有当机立断,否则,这些魔族一旦越过关城,融入葬州亿万人流,整个葬州将全部沦陷,进而波及金沙江这一侧的九国十二州。”
命无颜脸色大变:“竟有此事?你……你如何知晓?”
林苏道:“昔日的天河府,如今早已是魔域之地,没有人族遗留,没有知情人能活下来,但是,有个神奇的种族叫灵族,灵族之寿,比顶级修行人还长,灵族最大的本能就是隐藏于草木之上,他们的人,记录下了当时的一切,在一个多月前,不远万里送到了我的手中!”
他的手轻轻一抬,一片树叶递到命无颜的手中。
命无颜两根手指拈着这枚树叶,整个人完全不在状态,树叶为影像,记录着李天磊当时怒指苍穹的画面,他言:“军情紧急,时不我待,而圣谕不下!!今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万千罪责在我一身,天道在上,予以见证!”
然后,面对蜂拥而入关城的所谓百姓,他举起了手中的屠刀……
这枚树叶,是姜云在大苍浩劫之时,不远万里来到他身边,送给他唯一的东西。
虽然他们这次见面,是在最紧急的情况之下,话都来不及说上几句,但姜云还是给了他这枚树叶。
树叶非常忌讳,当时她瞒过了所有人,包括南王郡主齐瑶都没有发现。
林苏当然也更加没有跟任何人提及。
命无颜空洞的双眼之中,一缕寒光悄然弥漫:“时不我待,圣谕未下!此事……此事我不知!圣谕宫,为何隐瞒如此关键信息?为何?”
“为何?世间不合常理之事,世间诡局,但看结果!”林苏道:“圣谕不下,李天磊只要是个合格的兵家人,他就必须举起屠刀!这一举,兵家毁灭,这一举,兵宫毁灭,所以,李天磊,就是大道之争的那根引线,我有理由怀疑,天河劫,虽然出于人魔之战,但是,后面的那个导演,可未必是魔人!”
命无颜缓缓道:“天河劫,应劫的其实不是千万天河府人,而是兵宫!你是说,有一双黑手策划了这一劫,真正的目的就是灭掉兵宫!”
“大道之争,起于三重天上,但大道之争的余波,波及圣殿,也波及世俗间!”林苏道:“现在你是否明白?当日让你来测李天磊的天命与吉凶,针对的并不是李天磊,而是兵宫!他们要的并不是你站在他们那一边,判李天磊有罪,恰恰相反,他们要的就是你判李天磊无罪,让他们有理由放李天磊一马,以李天磊这根引线,发动针对兵宫的绝命一击!”
命无颜长长叹息:“千年大局,我为棋子!千年大局,我竟然是一颗棋子,可是……”
她的声音突然停下……
林苏目光慢慢抬起:“你是不是还有些奇怪,为什么你在天命长河中,真的看到了李天磊,真的看到了他会成为圣殿中兴的某个引线?”
“是!我是真的看到了他……”
“引线的作用是很奇妙的,八百年来,你坚定地相信是你看错了,因为李天磊实实在在成了兵宫毁灭的引线,怎么也算不得圣殿中兴的引线。但是,在他们看来,你或许没错,李天磊毁灭了兵宫,圣殿十七宫一片祥和,再无杂音,可不就是圣殿中兴吗?”他的声音充满讥讽。
“这么说,我这忘忧谷、无忧山一隐八百年纯属笑话?”命无颜慢慢抬头,眼中光芒不断地变幻,她这空白瞳孔之中,似乎有一点光芒悄悄点亮。
只不过,她的言语中也满是讥讽,甚至还有她八百年来从来没有过的愤怒。
“是啊,所以,你原本就没必要自损双目!”林苏道:“你更没有理由在这里忏悔八百年。”
命无颜淡淡道:“命瞳已毁,但也未必就不能诞生另一双眼睛!此眼名:慧眼!只愿多一点点慧根,让我此生……再不为棋!”
后面四个字一字一句,重重落下!
这一落下,整座阁楼层层叠叠全是文道杀机!
杀机之中,命无颜眼中的光芒慢慢点亮,她的眼睛,亮如秋水碧空……
眼波微微一转,满阁杀机消于无形。
命无颜的声音突然变得轻柔:“我第一次看清了你的模样!”
林苏笑了:“我也第一次看清了你的模样!”
命无颜道:“却不知道你是否看清另一件事情,黑老遭劫之事!”
林苏道:“得知此事,我就已看得清楚,黑老同样不是关键,关键的是那位!”
命无颜道:“那位即将重归,黑老身为未央笔依靠的一方神砚,断然不可留,这就是他必须得除的原因!”
“正是!”林苏道:“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那位要重归,他们当然需要先下手斩掉那位有可能的羽翼,以及任何有可能的帮助。”
“这些你已看清,那么你自己呢?”命无颜目光抬起,盯着他。
“我也是那位有可能的帮助,你……也是!”
命无颜双眼微微一闭:“接下来,你欲何为?”
“我欲入文墟!”
入文墟?
命无颜轻轻一震:“圣人亲手毁掉的一方神砚,你欲重续?”
“未必能够重续,但是,毕竟是故人,故人身葬文墟之中,我好歹也得为他送个行,祭奠亡灵,亦是圣道所倡导的正途。”
“圣道无涯,择其适用者用之,你确定这番祭奠乃是必须?”
“剑道有云,天下事,有所必为,有所不为,而今日之祭,乃是有所必为之事!”
“我言圣道,你言剑道……”命无颜轻轻托起茶杯:“也许我懂你的意思,你这是要亮剑!去吧,行你必行之事,我为你送行!”
一杯茶代酒,送君远行去。
一曲笛如心,随波入暗流。
命无颜静静地立于舟头,遥望这叶孤舟远行去。
(本章完)